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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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内。 周拓把衬衫捋好,胡乱扣上皮带,推开门,林缊月已不在外边。 清新的江边晚风拂在脸上,三楼甲板空无一人。 他倚靠栏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背风拢手,深吸一口,烟雾立刻裹住他。 船上人多眼杂,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本该和她保持距离的。 刚刚太冲动了。 周拓不几乎会为发生的事感觉懊悔。但这样的低级错误,是在犯得太蠢。 他的生活记事来就以八倍速快进,学前,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充斥无数补习,竞争,奖状。 再就是毫无疑问以继承人的身份进入周氏。采购,拍卖,开会,制定策略,日夜颠倒。 像方方正正的英文填字游戏,给出既定的单词,只需填入正确字母,就会漂亮的完成这个游戏。 只不过林缊月一直是游戏里的不稳定因素。你永远无法认清到底是大写的i,小写的L,还是数字1。 她的形状一直在变,弄得你也在变,填到最后,发现人生根本不是一张写在报纸上的填字游戏。 但当他意识到时,已经过迟了。 迟到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被挽回,所以周拓摇摇头,忘掉这个发现,又变成一张轻飘飘的二维纸质游戏。 但是现在,现在她就在眼前,在h市,甚至又住回一起。 像过去在招手,那个看不清究竟是L还是l的字母,正提醒他一遍又一遍,曾经那个对于人生,片刻间的灵光一闪。 江上风大,吐出的烟雾一下飘远了。 周拓回过神,对岸江景灯火通明,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离凌点还差一刻钟。 皮鞋声响起,周拓转头,是姜严明。 “你去哪里了?好不容易请了嘉映的黄总,你就不去和他讲讲,给你们公司写点好听的话?” 直到走进,才看清周拓的模样,姜严明着实被吓一跳。 “干嘛去了你?……衬衫皱得都能夹死人……和谁打架了?” 周拓不理,继续抽手里的烟。 姜严明说:“唉,好吧好吧。我替你打过招呼了,遇上个我这么好的朋友,你真是八辈有幸……” “那盏灯,什么时候展完?”周拓打断,“原版的,不是现在这个。” “今年年底,怎么了?” “能快点结束么,我有用。” - 另一边,甲板上觥筹交错。 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里,林缊月张嘴打哈欠,刚结束激烈运动,现在身体有些疲软。 她走进船舱,找空位坐下休息,外套上还残留着周拓身上的味道,倒有点让人安心。 电话在这时响起,林缊月定睛看屏幕,接起电话。 “学姐。” 对面依旧保持一句废话不多说的风格。 “查到了,就是那个会计做的。等下把详细信息发给你。” “……这么快?”她并有料到。 “也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你要去看看他吗?” “……什么?” 船上信号不是很好,邮箱一直没发过来。 导致他们家破产的罪魁祸首,那个卷款逃跑会计的资料信息,就静静躺学姐给她发的邮件里。 不过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得知和周家无关后,她就彻底失去兴趣。 很久以来林允月一直在怀疑破产的事是周家做的——好意为林润刚提供工作,让她借住。对于所有人都是棋子的周放山,好心到让人生疑。 现在想来,确实还有另一种解释。但她并不打算去相信。 破产后,她好像就被某种不可预测的漩涡卷入:寄人篱下,外婆去世,拿五百万走人。林润刚张婉清离婚,林润刚成家,有了新的小孩,张婉清也忙于自己的生活。 她像寄存在柜台的行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贴上失物招领的标签。 “叮——” 邮件显出,打乱思绪。 林缊月定睛一看,那个始作俑者的居住地点居然不是哪个高档小区,而是距市中心驱车一小时的一家郊区医院。 她甚至都没听过医院的名字,神色恹恹,百般无聊地收起手机。 旁边座位一沉,黄阿丽喝得醉醺醺,“缊月,等下有烟花,你不去看?” 林缊月听张总还是哪位李老师好像提到过,“不去,我有点累了。” “好吧。”黄阿丽面露失望,又定神看她,“……你这西装哪来的?怎么还怪眼熟的?” “地上捡的。” “捡的?”黄阿丽狐疑看着她,显然是不相信的模样。 林缊月没心思多解释,轻“嗯”声就算回答,显然是一副赶人模样。 黄阿丽读懂脸色,没再逗留,道别后起身就去找陈立伟了。 林缊月又待了会儿,想了想,还是出了船舱。 游艇很大,人群都聚集在一楼二楼,三层往上空无一人。 没看见周拓在哪里,她晃晃悠悠走上最高层,看见那里有个露台。 零点。 一排烟花准时从江面上垂直升起,静悄悄的悬空几秒,呼拉齐齐炸开,像千万朵花同时绽放在枝头。 底下传来异口同声的赞叹,楼下人头攒动,快乐的氛围里里外外洋溢在这艘游艇上。 展很成功,那盏灯依旧闪耀在古镇的那个小木屋里。毫无征兆,林缊月突然想起外婆木匣子里的那捆宣纸。 林缊月小时候学过一阵书法。 老师说她字写得像扭动的蛆虫,难看得紧。 张秀华听完后自作主张给她报了班,每周六踩着自行车送她到三公里外的一家书院去。 那时候张秀华身体很健朗,每天早上还会去山上晨练打太极,连磴脚踏车都比别人勤快一些。 张秀华的自行车因此安了个小孩位。林缊月在后座抱着张秀华的后腰,砚台和笔在书包里就哐当当地响。 书法老师那时候一直说她心太浮气太躁,左偏旁写不好,连整个字就要放弃。 书法讲究有始有终,就算写下败笔,也还是要用同样认真的态度完成整一个字。 但林缊月就是不喜欢有瑕疵,虽然写得不好,但撇捺得不对,她都扔掉。 她在张秀华房间里练习,墨香铺满整个屋子,她自顾自写,张秀华就在一边看书。 每次结束,地上总是都堆满了各类不满意的练习品。 总之已经记不太清,她大概是把那些纸都扔了。 直到张秀华去世,她去整理遗物,才发现那些恨不得毁尸灭迹的练习作业,原来都被张秀华好好珍藏。 一张迭着另一张卷好,用黄色橡皮筋捆起来放在木箱里。 她发现的时候愣了好久,蹲在地上脚都开始发麻,才把橡皮筋解了。 四尺三开的半生熟宣纸上写满了那时候她练的诗,是王维《画》的后两句: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林缊月盯着空中那夺目的烟花,突然希望张秀华此刻就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周拓站在面前。 他被烟花照亮半边脸,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散了。 她冲周拓像平常一样咧开嘴,“你到哪去了?我逛遍了都没找到你。” 周拓看着心情不是很好,有些不耐烦,手盖在她眼上。 “不想笑就别笑。” 可她不觉得,在一片黑暗里眨眨眼,“有么?” “有,”周拓依旧捂着,“你笑比哭还难看。” “你再不松手,烟花就放完了。”林缊月闻到指尖萦绕淡淡烟味,“……你什么时候抽的烟了?” 周拓把手放开,掏出烟和火机扔进她怀里。 “……想抽就抽,别看见我就跟猫捉老鼠似的。” 林缊月被说中,轻笑声。 取出一根点燃,夹在指尖上,吸了口,鲜红的唇印留在烟头。 她边抽边看,周拓就坐在旁边,诺大的游船露台,流星般闪耀的烟花,两人沉默无言地仰头观赏。 从背影看去,好似相互倚偎,在这漫天绚烂的烟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