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血】肆(再见,素问九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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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数不清第几次斩梦,碎梦睁开眼,刀锋直对眉心,近在咫尺。 随着喘息,身体起伏,额上的一滴汗慢慢划下,被刀尖斩开,滴落。他握着刀刃的手略微有些不稳,掌心缓缓渗出血液,从指缝淌下去。 在醒来前,他差点又一次杀了自己。 和以往在门派中中斩断美梦的训练不同,九灵给蛊之后的万象皆春,日复一日,斩断的,都是恶梦。 碎梦倚坐在柱子边垂头休息了一阵,暴雨刚歇,亭子外围连同他都被雨浇得湿透,他用刀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嗅见领下的布料有混着湿气的血腥味。好在此次任务他没有受伤,神相虽然冷淡,也到底给了他一方绝对安全的停留之地。 晨光乍露,任务风雪都掩埋在暗夜,他也能缓步走出影下,找个客栈稍微整理休息,然后再赶回汴京去了。 自己为蛊作的准备已经足够,而血河还有两天抵京,将近一年未见,也不知他是否有添新伤。 如此想着,碎梦手里的刀更拿紧了一些。他草草拿出伤药倾倒在掌心,又扯了净布缠上,白帝城脚下陆陆续续有些村落营生,也有驿站,离汴京没有太多曲折,路上还可以稍作歇息。碎梦避开人下了山,在客栈洗漱歇脚了片刻,就换了衣衫斗笠出来,给车夫一串铜钱,包下马车驶往了东南边。 车夫是个老农,知道他是江湖中人,也不多搭话,只是尽职赶着马车,要休憩和用饭时就说一声停下。碎梦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抱胸闭目,只时不时拿出一些信件查看,思索整理后又放回怀里。他自两年前离开谪仙岛来到汴京,就再也没有回去,但试剑大会仍以弟子身份出席,他的门派向来神秘,各有各的职责,血河也从来没有多问,但是他曾是……希望他问一问的。 两年前血河刚得军功封赏,高头大马,战甲红袍,虹桥人山人海。碎梦亦站在街旁人群中,那时,还是他独自来汴京的第一日。 更年少一点的时候的切磋,他们还不算代表着流派的首席弟子出战,上午早早比试完,师兄师姐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就到汴京闲逛,素问比较熟悉路,带他们找得到一些小吃的摊,神相九灵不一定想交友合群,只是不知为何年龄相仿,或多或少就聚在了一起,也不多说话,但是几个半大少年少女就三三两两前后走着,在每一次流派间的相聚。如此,也便算是朋友吧。 血河比他们稍大一点,性格温和冷静,大家便都无意识信赖依靠他,确实几分是兄长。即便素问带路时,人流一多,她也会下意识拉住血河的衣袖,铁衣是他的搭档战友,通常在他左侧。豪爽开朗的龙吟和他很聊得来,在右。九灵性子略有些古怪,年龄稍小,但是心地不坏,血河知道这点,便会时不时多回头询问留意......以及漠然出尘的神相,虽然始终隔着众人几步距离,也不多交谈,但也没有一次走散。走在最后的碎梦,看着三三两两,沉默的三三两两。 他拿起一枚铜钱,举起来。正中的孔对准前面的身影,框进去,灯影阑珊,行人三三两两。 碎梦就这样看着,又很快手腕一翻,抛起铜币抓紧在手心中。人已经走远,手中空空如也。 他向来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也甚少学习武艺和规矩之外的,毕竟对于一个刺客,可能只是累赘。血河的目光也会时不时落到他身上,但他不像龙吟,百无聊赖主动跟人闲谈,那只是他的责任和温柔,看有没有落下同伴。 外热内冷。碎梦想着。 血河待人都和易,你若主动交谈倾诉,他必定也是耐心真诚,温和以对。同样,他是有点被动的,对谁人都好八分,但是无人是唯一的九分,十。 ……谁会牵动他不一样的心神,是定下婚约后,成为他妻子的人吗。 碎梦睁开眼。他早知道此次血河入京的缘由。 马车颠簸,起起伏伏,也将他沉浸往事的思绪颠散。 两年前他的争取失败了,来到了汴京。正巧遇见了血河进京受赏,白马红缎,秋日晴空万里,虹桥的红枫叶和红炮纸绸在空中漫天飘散,再怎么温和的人,毕竟也是血骑营的佼佼者,枪尖锃亮,蓬松的高束发下,微上挑的眼角比平时多了几分锐意,身姿如松,意气风发。 碎梦看见他笑得鲜活,几分狐一般的柔和慵懒,垂眼嘴里咬着一截,又抬手去用力把绞缠在高束马尾间鲜红的缎带系紧,因路途中的松懈,沉腰挺胯,不顾副官的惊呼,也制住了身下暂时失去缰绳导向的骏马。漫天飘洒的喜庆和祝贺间,他的目光扫过百姓,官员,神侯府的众人,唯独没有看见碎梦。可能因他下意识习惯藏于阴影,也可能因为他覆上了面具。 留在汴京也好,比在谪仙岛,或者某次任务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他能对血河再多见几面。 碎梦抚摸这面具,上面凹凸不平的花纹触手冰凉。 午后酉时,他回到了汴京,也回到了李尚书府后的一处偏院。 两年来,李尚书并不直接给他安排任务,他更多接受来自于朝廷内部更机密的流派命令,居住在此,也暗中保护李尚书一家。李尚书从不多过问,所谓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也不常发生,他算得上是轻松自由,倒更像是个门客。最麻烦的事情,也不过是暗中陪小姐逛街,百无聊赖地等上几个时辰。 李府的小姐不到桃李,尚且天真烂漫,她对碎梦的到来一度很好奇,后来接触多了,也爱自顾自跟他讲些少女心事和学堂经历。他不算小姐的暗卫,亦不算她的兄长,但她找来也便沉默听着,也并不甚在意。大小姐的性格直率,就算遇到了歹人可能也会直钩盯着问东问西,这让碎梦比较无奈。 婚约一事,小姐自有主张,同龄的女子,大多已经婚嫁。那日小姐寻来,一反常态蹲在碎梦院子的檐下,侍女亦欲言又止许久。碎梦披衣在廊下,慢悠悠擦弄着他的刀剑。茶水凉了,李府千金问他,那血河流派的少将军,人好吗。 碎梦擦剑的手一顿,倏忽间一条细微的血痕,在拇指上浮现。 碎梦抬眼看她,见她十分迷茫苦恼,又转头问了自己一句:“他生得有你好看吗?” 碎梦叹气,只当她是小孩,暗中给侍女作了个手势,让她带小姐去用膳离开。 很快,他亦从李府和神侯府知道了想促成两人婚约的消息,朝中亦有提及。因不仅是势力牵制,对朝中和江湖也将大有益处,佳偶天成。 血河到达汴京的前一晚,碎梦再次从梦中斩断惊醒。 然而比起以往的血腥诛心或者天地将崩,这次梦中,只是他在花海中前行,直至遥望一对新人相依对拜,郎才女貌,红色的牵巾绸球,各执一端。 血河的眉眼仍旧温和,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清烁的坚定,不言语时长睫深目,无端有些肃穆庄重,他如此望着对方,比八分再多一分的,就是他的私心。谁都不曾见过的私心。 碎梦断梦醒来,大汗淋漓。 他梦见过血河死去无数次,梦见过自己杀了他,也梦见他杀了自己。 这次,不应该算是个噩梦。 天光乍破。 02 收拾妥当回到住宅,碎梦耳后的燥热仍旧没有平歇,后知后觉他的过于放纵,现下又要开始担心药效。九灵信誓旦旦,说那药助蛊七分,疗伤二分,催情一分,只要不太过火,血河第二天一早并不会察觉太大余韵。 但那能算不太过火吗。 碎梦熟着脸揉了把后颈,莫名有些少年人的焦躁。他一时情难自抑,除了还记得不留下太多咬痕,剩下的哪件算是不过分。他沾了冷水毛巾往脸上一盖,让自己不要再多回想昨夜的画面。原本只是用药便好,确保蛊的存活滋养,甚至情事也并非必须,但是一向克制理智的他就那样把正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还差点赶不及破晓回程。 而且,今日,是试剑大会准备前演武场贴榜的第一天。 他也忧心血河的身体,就算那碧血营体质良好,训练折腾也皮实耐cao,也不代表他的为所欲为没有任何影响。现在碎梦又有几分后悔了,但是他确实是太思念,太动情,太有点不管不顾地抓住间隙乘人之危,向着血河索取,肆意妄为。 他深深又叹了口几气,去打水给自己再次好好梳洗,脑子里又深深浅浅一直想着等会就要见到清醒的血河,敢想又不敢想的,猫挠麻线球。 水没到他的上臂,碎梦往后撩开湿发,身上的疤痕竟比前线作战的血河还多。暗杀要一击毙命,而失之毫厘的失误,就是绝地死念的直面。 碎梦低头摩挲着腹下一道横亘的疤,虽然他感情人事淡薄,但极少数的笨拙和倾斜,就是因这自己有的经历,便也能如此本能去思虑心上人,也就很是注意他添的新伤。好在此次也算翻来覆去看了,少将军身上的旧疤浅浅,最近最重的,也就是他后颈上的那一道划痕吧。 还有昨晚。 碎梦捂着脸,整个人缓缓下滑埋进了水桶浴汤里。 过了很一会儿,他才放弃似地探出了水面,伏在浴桶边踌躇,今晚要不要来探查他的伤。当然蛊还是要喂的,但也可以再拿些伤药来,别的事绝不再多做。脑内又浮想起昨夜的几幅画面,碎梦认命般地闭眼撩发起身,拿起干净整洁的新衣进了帘后。 手中侍女烘干送来的衣服布料柔软,护甲也用油擦得锃亮。试剑大会,各派弟子都着流派服饰,碎梦本不是在意这些琐事的人,他的旧衣在任务夜行时也常穿,只是略有些褪色,今年却一反常态去信给了门派,请求寄来了新的一套校服。 可能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他低头摸了摸布料,料想是新制的样式,两年时间,门中不知新来了多少弟子,又有多少人湮灭于影里。他只是较为幸运。 新衣没有穿上,碎梦拿起了件月牙白的常服,思索了一下戴上了箬笠。他平日露面的机会不多,但行走在街上低调,看似普通侠客,也就不代表是一种“抛头露面”。汴京演武场贴板的时候,各派弟子和百姓都会顺道去看看,但并不是一种必要,只是血河恰巧在京,如果无事,他猜想他便会去。 拿捏着时辰和“巧遇”的时机,碎梦出了门。即便是李府侧门,他也极少在白日光明正大地走过,小厮和侍女看他都略有些惊讶,瞥见一瞬笠下的唇角和下颌线条,留下两颊绯红和窃窃私语。 午时正好,练武场外果然人来人往,比平时更为热闹,有看起来青涩好奇的门派弟子,有学过武艺的练家,更多是百姓。碎梦穿过人群走近,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凉廊下站着的血河,他身着暗色的劲装,和九灵素问一同站在红色的灯笼前,碎梦看了一眼他贴紧在颈下的高束领口,很快移开了视线。 心如擂鼓,故作镇定地走近。九灵先看见了他,眉头微挑,回身过来抱着手似笑非笑,素问亦转身,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碎梦,略微有些惊讶。从碎梦走近开始,血河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平静地看着他走来,“......你也来了。” 碎梦低嗯了一声,忍住目光的本能,不去太打量和探查他的情况。血河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行动自如,面色自然,四人随意闲谈着,神相龙吟和铁衣都还在各自门中,血河因为急召,而素问向来把九灵当做弟弟,此次带着他一起前往太医局研学,也就顺便再待上两个月,碎梦只是简略说了他现下常落脚在汴京,因他流派的特殊,众人也没有多问。 日头正好,天气晴朗,让碎梦想起来了两年前那个同样大晴的秋日。下意识看向了血河,面对的距离看见他说话间,下唇内侧一道血色的伤若隐若现。 碎梦偏过头,耳后又热了起来。九灵眯起眼,他向来行事乖张,古灵精怪,从开始就玩味儿地将两人的姿态尽收眼底,正好听得素问说午后想找个地方用膳,他狭长凤眼里的笑意加深,凑近血河身边忽得弯腰抱住了他的手臂,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移压过去,微微仰脸看他,“哥,你也一起去吗?” 碎梦看见血河的眉微蹙了一下,腰腹绷紧了一瞬,应该是在忍耐着隐痛,仍然稳稳接住了九灵,几乎不让人察觉方才异样地点头答应了。碎梦抿起嘴唇,略有些冷硬的线,对九灵的小孩子行径不甚在意,但如此也证实了血河还是因昨晚的事有了影响,既然这样,他就再管九灵“要”些好用的活血化瘀的药,今晚去给血河敷上。 蛇一般的敏锐也似乎让九灵察觉到了点危险,他弯着腰在血河肩头佯装孩子气地蹭了蹭,脸埋进布料和体温的气息里,才带着蕴满笑意的微上挑眸子看着碎梦,放开了手,回到了素问的身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素问问碎梦是否一起,而自己拒绝之后,血河看着自己的眸光闪烁,似乎想说点什么,却也没有开口。 没人知道他们之前已经见过,碎梦猜他是想问那天宴会上出现的事。可惜午后他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能在这个上午短暂地来见血河一面,也已经足够,他也只得平静而微凉地扫了九灵一眼,就告辞离去。因他向来话少和独来独往,素问倒是并不意外,看到血河有些若有所思,但也跟上了他们的脚步,感觉似乎他们两人也一直交谈不多,便没有再多想。 只是九灵眼里的笑意始终没有消散,甚至一边走着,一边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曲。 他故意落后了血河一步,看着他的背影,眸光一凝,似乎也透过发束和衣领看到他光洁的后颈。 没有感知错的话,碎梦确实没舍得太伤他,后颈那道划痕,再过几天可能都要痊愈了。蛊在他的身上活力甚微,种时就只激活了三分。而且。 他眼波一转,听得素问心疼提起他为何有些精神不佳,等会给他把脉看看,更忍不住笑想碎梦为什么敢单独放血河跟药王谷的两人在一起,是对自己太过信任,还是真的关心则乱。 九灵一边跟在他们身后慢悠悠走着,一边懒散回头,碎梦当然早就不见身影。他抬起手轻轻一挥,一点淡紫色的粉末在空气中飘散,悄无声息直向血河而去。少将军毫无察觉,微侧脸低头,耐心听得身旁素问的唠叨,眉眼英挺温和,九灵看着他,眼中闪出一丝蛇类觅食的兴奋,也不知是因为晒的还是兴奋,脸颊上微微有些红晕,对接下来的事,有了更多的兴致和期待。 “九灵,别走神了。” “哎”,他笑眼盈盈地快步上前去,站在了血河的身侧。 “来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