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选一支最好的琴（2）
实验室内一片混乱。 爆炸的烟尘触发整层楼的烟雾警报器，不管室内是否起火，一律开启洒水器。走廊还好，病房也好，但放了数十台电脑的机房和办公室，不好。 比起逃生，研究员们更注重眼前的数据。 保护电脑，保护磁盘，如果两者都保护不了，优先选择便携性设备，能带着跑的就带着跑。 原则上，当实验室内发生事故，研究员应当优先保全自身安全，其次才是保全财产安全。但这“原则”是管理人员站在管理角度说的，研究员角度的“原则”，就是能救就救，能救多少算多少。 这次的事故实在是太严重了。 天花板被炸开，部分机房被建筑碎片掩埋，研究员们很难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唯有跟随大部队疏散。 最终，留下的只有阿贝多一人。 阿贝多不是那种死守原则的人，他很清楚眼前的资料如果因为意外丢失需要多少年才能填补上这个空缺，他不想浪费时间。他也很狂妄，狂妄在于，因为知道自己可以拥有无限替换的身体，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以身试险。 仿生人最重要的是人格数据磁盘，可以说，他们活在磁盘里。 阿贝多顶着刺耳的警报声从实验室里抢救出一大箱磁盘，其中一部分交由他的学生蒂玛乌斯带走先行离开，藏在保险柜里的部分他亲自携带。 爆炸震裂了整层楼的地板，这栋楼也可能存在坍塌的风险。磁盘被瓦砾掩埋，只要及时挖掘出来，不会影响使用；但问题就在于，现在外面下着雨，雨水会渗进瓦砾之间，被掩埋的磁盘会进水，短路，报废。 阿贝多很想去找多利安，想问他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然而，眼前的场景根本不允许他分散注意力去思考别的事情。 阿贝多抱着装满磁盘的箱子快步穿越开裂的走廊，走向连接着低一级实验室的空中连廊。在路上，他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海兹的身体碎片通过新风系统进入室内各办公区域，浅红色的雾气从通风管道里流进室内，尚未撤离的人们在无意识间吸入了毒雾，昏倒地上。阿贝多看到了那薄薄的雾气，认出来那是海兹。 有人故意把海兹放出来了。 海兹这种气态生命没有实体，无法触碰，一旦脱离实验室进入自然环境，会在极短时间内融入空气中，继而是土壤与水源，对自然界造成污染。它拥有智慧，可以在指挥下对敌方进行有针对性的袭击。 它可以在短短几分钟内置人于死地。 就算及时就医，也无法抢救，因为无药可治。 它是一款很出色的生物武器。而且它的毒性只针对人类，要想处理泄露问题，找仿生人组建处理小组即可。仿生人不会受它的毒素影响，也可以自由地装载气态生命搜寻雷达，装备气态生命收集器，以回收空气中的碎片。 它的直接负责人是阿贝多。 如果爆炸会导致实验体泄露，而泄露的碰巧是海兹…… 他根本不敢猜测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爆炸前他什么也没做，就是像平常一样，派多利安出去巡逻，自己在办公室里跑数据。这次的爆炸绝对与他无关，如果真要追究他的责任，如果所有证据都指向是他所为，那必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目睹同事一一倒下，他也不敢停下脚步。 他怀里是数百个仿生人的生命，是几十年来关于生物仿生人的研究数据。 在四五个人类同事和数百个仿生人实验体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很清楚，人类的未来不在人类自己手上，而在生物仿生人手上。 连廊的防火门即将关闭。这头是充斥着警告的红光与刺耳警报的P4实验室外延区域，那头是明亮带有花香的空中庭院，一边是地狱，一边则是天堂。这扇门，现在就要对地狱和天堂进行切割。 阿贝多感觉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眼看防火门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窄，他越是心急，越想让自己的腿再快一些。可那腿不听话，反而开始发软。他感受到了人类身体的极限。 他一直在研究如何超越人类身体极限，却因抵达了人类身体极限在这里倒下的话…… 保全数据是第一位的。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把怀里的箱子向前推开，向防火门的另一端丢去。四十公分的箱子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这条抛物线的预测落点将是防火门之后。很幸运的是，箱子的自重不高，不会垂直落地，仍然能顺着抛物线前进。 最后几米，最后几秒，阿贝多屏起呼吸。 箱子安全了。 唯一的遗憾是箱子被摔开，磁盘撒了一地。 和机械仿生人的磁盘不同，生物仿生人的磁盘更像脑机芯片，装在又小又薄的盒子里，表面贴着磁盘内人格的实验体编号。箱子被摔开，首先掉出来的那张磁盘就这样静静地待在连廊的中间。 和左右墙壁保持同等距离、绝对置中的中间。 这张磁盘有着不同于其他磁盘的红黑色外观，绘有第二实验室的标志。外盒是更为特殊的金属制定制展示盒，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展示里面的磁盘。和别的磁盘采用了同款的不干胶标签，就是书写的内容不一样。 这张磁盘上写着的，先是“备份”一词，然后是某个人的名字。 阿贝多双眼瞪大，身体深处突然涌出一股力量，急切地催促他赶紧把那张磁盘藏起来。 就差最后一点点而已！ 双腿发软打颤，喉咙像被刀片割过一样疼痛，他强迫自己的身体作出最后的加速—— 最后！ 在关上的前一刻，他终于越过了那扇门！ 监控摄像头里，这张磁盘的存在感很低，低到很难有人能注意到它。 远离爆炸现场的监控室内，一男一女正盯着眼前的屏幕，搜寻阿贝多的身影。 最先找到他的是多利安，因为多利安知道他绝对会选择保护磁盘。 多利安刚开始也没有注意，他看着阿贝多收拾这堆磁盘，那时他不以为意。但看见阿贝多拼了命地去保护它们，还在越过防火门之后第一时间把它藏起来，他便猜测这一定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他试图放大监控画面看清磁盘上的文字。 看不清。 这个磁盘实在太小了，它只有拇指那么大，加上外盒，也没有半个巴掌大。 “和你说的一样，他果然去保护磁盘了，那些磁盘真就这么重要吗？”艾德娜不是很理解，她双手抱胸靠在墙边，脖子上挂着第二实验室的访客胸牌。 “研究数据就是他的命根子。”多利安淡然评价。 艾德娜恍然大悟：“喔！所以，你就针对他会优先保护数据这点，栽赃陷害，让他身败名裂，离不开你？” 多利安不予置否。 “但是你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吗？”艾德娜问。 多利安转头看她。 “研究员是不可能跟实验体共情的。”艾德娜顿了顿，“只要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哪怕只是一秒钟，他都跟我们不一样了。你自以为你在他那里是平等地位的爱人，可在他眼里，真的是这样吗？” 多利安不吭声。 “你觉得他真的会把仿生人当作人类看待吗？” 艾德娜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 阿贝多真的会把仿生人当作人类看待吗？ “工具再怎么迭代升级，也都是工具”，这句话，是他和莱茵多特构成的那个“我们”的观点。莱茵多特是第二实验室的发言人，她说出的话代表着整个实验室的观点；而阿贝多也相当于是莱茵多特的发言人，他就像被莱茵多特cao控的傀儡，被迫和她绑定在一起，没有自由。 他是怎么想的？ 他会把仿生人当成人看待吗？ 时至今日，多利安仍然不知道阿贝多的真实想法是怎么样的。 他更不知道，第二实验室为了保住阿贝多，竟然会把破坏力如此大的爆炸事件压下来，把实验体泄露粉刷成环境污染。策划了整场爆炸案的反抗派成员恨不得直接站出来承认这是一次针对仿生人研究的袭击，但他们不能，因为他们还需要推进《第二人权法案》的审理。 他们必须要这个社会承认，仿生人也是人，仿生人的命也是命。 当仿生人们得知法案通过，自己可以像人类一样行使“人”的合法权益，整个基地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直至有人发现里面有一条无比诡异：允许人类通过医疗途径使用仿生人身体组织和器官作为义体材料。 一些人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说诡异，这就像残疾人类安装金属义体啊。 不，不是这样的。机械师艾德娜首先提出异议，她脖子以下除了内脏全是金属义体，她觉得这就不是一回事。这条法律的诡异之处在于“身体组织和器官”这个词，法律如何认定“身体组织和器官”？ 直白一点说，机械仿生人的身体里面全是金属，怎么会有组织和器官？ 拥有组织和器官的，只会是生物，而不是他们这些机器人。 仿生人之所以叫仿生人，是因为它模仿了人类的外观，它能够做到和人类一样的事。法律里承认人格地位的仿生人，还应有基于集成式机械大脑或是人类大脑存在的自主思考能力。 现在有一种生物，长得和人类一样，能做人类能做的事情，拥有能够自主思考的大脑，组织和器官也能够通过医疗途径移植给人类，不会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因而可以立法允许此类移植行为）。 那么，这种生物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