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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十/上】

    诸葛孔明斟了两杯茶,在刘玄德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定了。泡普洱的茶壶还在炉子上小火滚着,带着些中药味的茶香氤氲满室,本就因为雨水而湿度增大的空气更是潮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两人中间是那两枚不知道为什么扣在一起的戒指。其中一枚尺寸大些,显得比较光亮,几乎是半新的;另一枚尺寸稍小,明亮的铂金已经有些发乌,上面布满细小刮痕。但凑近细看就能发现戒指内侧有着不怎么明显的闪光,两枚戒指内侧各嵌有一条金线,是新浇铸进去的纯金。孔明端着杯子却不喝,只是慢慢地吹着,让带着茶香的蒸汽润一润他有些过分干涩的眼睛。

    刘玄德没有动作,沉默停驻在两人之间,仿佛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孔明并非有意要晾着他,只是他也没想好要问什么。关于他们俩的婚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环环相扣”的始末他心里一清二楚。在公琰把东西从银行带回来放在他座子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想明白了,那两枚戒指中间细细的金线将从夷陵谈判前他离家那一夜至今的种种串了起来。

    刘玄德住院时说孙公祐在他身在夷陵时帮他回家取东西。

    刘玄德卸任前最后一次董事会开始的十分钟前他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除现金外的所有东西都找了回来,但是没有戒指。

    盗窃者说桌子上根本没有戒指。

    孙公祐闪烁其词地说是取些“小东西”。

    小东西。公祐果然是老实人,倒确实没说假话。

    他把玩着那两枚扣在一起的戒指,旋转着其中一枚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突起。显然,刘玄德找的金匠手艺不错,但断开的东西要重新接起来到底还是会留下痕迹。

    戒指是一枚圆环,象征着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如今有了这个接口,也就有了开端,有了结尾。

    “我当时要公祐回家帮我取的东西就是你留在家里的戒指。”

    “所以在找回的失窃物中才没有戒指。负责案件的警官告诉我窃贼压根就没在桌子上看到戒指。”

    刘玄德抬眼看了孔明一眼,那眼神他看不清——他的眼睛在蒸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以为戒指是丢了。”孔明终于呷了口他吹了过久的茶。还是很烫。他感觉那热度在他身体里凝成一股及湿润的气体,顶得他鼻腔里有些酸涩。

    “本来想在最后一次董事会上给你个惊喜来着。”刘玄德垂下眼,“没想到浇中间那道金线用了那么久,也不知道那个金匠怎么搞的,一弄就是将近两年,直到上个月才拿回来。”

    “我很惊喜。”孔明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太平淡,显得很敷衍,便又补偿性地对刘玄德露出一个笑容,但从后者的表情来看并这并没有奏效。不过失望也好,懊悔也好,这些负面情绪出现在刘玄德脸上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他反而有些安慰似的对诸葛孔明笑了。

    “那就好。孔明太聪明了,想给你准备个惊喜太难了。我记得你三十岁生日那年,我挖空心思想了好几个晚上,觉得这次孔明一定会大吃一惊吧,结果你刚看到包装就猜出来了。”

    刘玄德的笑一如既往的谦和,真诚,仿佛他遇到了什么大好事一秒钟都不能等急着要和人分享一般。但这笑忽然让诸葛孔明少见地胸中燃起了隐隐地怒火。

    为什么要笑?明明不想笑,明明心里是有苦的有怨的,为什么还非要对自己笑?为什么总是在安慰鼓励别人,总是宽容别人的牢sao苦恼,自己的尖锐的情绪却都要埋在心里?

    他忽然很想跟他吵一架激起他的愤怒,或者去街上随便抓个人当着他的面与那人接吻激起他的嫉妒,或者嘲笑他的幼稚无聊激起他的怨恨,什么都好,只要让他别再把那一切只憋在心里,憋成手心里一个烟头烫的疤。他想他们两个人应该真正意义上大吵一架,这次他不会向那天晚上那样虚伪地离开,他会像个斗士一样会翻旧帐,说他道貌岸然实则暗藏色心,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图谋不轨轻薄孟浪;还皮里阳秋,禁止他喝酒却每次都替他挡酒自己喝的人事不醒;还有做饭过分好吃搞得他连外卖都不爱点;瞎逞强,拎不清,明明生了病却瞒他瞒的死死的搞得他以为是什么绝症每天晚上难过的睡不着觉;最可恶的是连遗嘱这么重要的事都要任性……

    他就要有意气刘玄德,把他堵了的血管气通,把他心脏里三个支架气出来,然后他马上就服软,说什么都行,干什么都行,他可以说他爱他,想念他,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怎么煽情怎么来,怎么rou麻怎么来,他会毫不脸红地说所有过去的日子中所有他用眼睛说过却不曾开口对刘玄德说过的话。

    但诸葛孔明不会这么做,刘玄德也不会那样生气。而且如果他真那样生气了,最后的结果也应当是他被诸葛孔明气的脑溢血再度送进医院,搞不好熬不过今晚。所以他们只能坐在这里,聊些不痛不痒的话,温温吞吞地吹凉这一杯据说能够降血脂又养胃的普洱茶。

    “既然是特意准备的惊喜,为什么不亲手交给我,反而要让公嗣存到银行的保险箱去?如果不是他昨天忘了这事,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他尽全力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仿佛生怕在杯中水面上吹出波纹,“存期还定了三十年。且不说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我都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

    刘玄德浑身一滞。孔明眯起眼,到底还是被他抓到破绽了。

    “你别瞎说,孔明一定能长命百岁。”刘玄德表情是不大高兴,大抵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再过三十年,我和孔明不就结婚五十岁了?五十年是金婚。”他说这又咧嘴笑了笑,显得有点孩子气,“那样这戒指里铸的金线才有意义啊。”

    “你的五十年,我的五十年,加起来是一百年。这便是‘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刘玄德低声说,几乎是呢喃。

    诸葛孔明忽然浑身一凛,下意识地以为是窗户没关好,因此穿堂的冷风灌进来。他转过头去看向窗户,每一扇都紧紧地闭好,雨水接连不断地落下来,把黑夜、灯影和萧瑟的秋日全都和玻璃融在了一起

    “可这两枚戒指,既然能扣在一起,”诸葛孔明双手一拽那两枚戒指——当然是拽不开的,只能发出“叮”地一声。积蓄在他鼻腔中的酸意忽而上泛,他感觉眼睛一热,潮湿的蒸汽凝结成清澈的液体,在他干涩的眼眶中滚了一滚,“那就是不同心的。”

    “不愧是孔明,我是骗不过你的。”刘玄德的表情忽而明朗了,眉眼间含着笑意。孔明喜欢见他那样笑,好像在他心里点了炉火。那炉火那样暖,那样亮,却又那样烫,炙得他那样痛。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本就是一句漂亮的空话。这一点,孔明可比我明白的早多了。”

    那八个字印在他们暗红色的结婚证书末页的空白处,三号字,隶书,烫金字体。登记是他选的日子,赶着民政局开门他便只顾仗着些许身高优势,拉着刘玄德往里冲,怀着某种莫名的争强好胜,或者说是没有理由的执念,要做第一对登记的人,仿佛这样就会带来好运一般。

    等一切尘埃落定,那个仿佛有些发烫的小红本已经被装进了他的口袋,他们站在十点钟已经已经消退了人潮的街道上,诸葛孔明才感到一阵迟来的紧张。

    我结婚了。他缓缓处理着这个消息,按照惯性习惯分析着,但一向条理清晰地像是档案柜的大脑现在融化成了一团糖稀,满脑子都是guntang甜蜜纠缠在一起的黏韧金丝,越扯越细,越扯越长。开始时他觉得这不过是户籍系统上婚姻状况这一栏由“未婚”变为“已婚”,其他的一切如故,如今才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头等人生大事”之重要。孔明有些迟疑地看向身边的人,他也弄不清自己在紧张什么,之感觉有成百上千的疑问自心头滚过,他想抓却又抓不住。

    能不紧张么。诸葛孔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微微鼓起脸暗自数落起自己,却不知道他这一举一动都落进了身边另一双安静的眼睛中。父亲的早逝和与年长兄长的隔阂让他不得不在同龄人仍悲春伤秋无病呻吟的年纪开始学会了冷静思考,独立去做那些以他的年龄而言过于重大的决定。回想他人生未遇见刘玄德的前二十六年,大多数时间他只能与自己相处。为数不多与人相伴的时日也大部分因他已经适应了孤身一人,反而无法接受本能自己一个人决定的事情突然要多了另一个人插手而主动抽身。倘若不是遇见了刘玄德这样的行动派,还是极其荒唐确定心意第二天就求婚的行动派,诸葛孔明猜想自己大概是永远不会同意另一个人加入他的人生,而且是永久性的。

    从此以后不管什么事都要多一个人了。诸葛孔明想,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跳乱了几拍,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偏过头悄悄打量着自己身边的人,想着不久前,甚至不到一年前,刘玄德还是在他课堂倒数第二排神出鬼没的校外可疑人员,他的学生还煞有其事地劝告他此人不宜在各种意义上交往,转眼就成了他的合法丈夫。

    刘玄德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往日里这份平和总能安抚他的心神,此刻却惹得孔明有些恼了。他倒是一点不慌张,仿佛他们就是出去吃了饭顺便结了个婚,这倒是衬得他诸葛孔明底气不足心里有鬼了。

    那时也是分不出算冬天还是秋天的季节,他的手很凉,手心却出了汗。刘玄德一直把孔明的手装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握着,想来他是感受到了的,但没有点破,只是歪头看着他,坦然地接下他略带踌躇的目光,带着笑,在兜里把他因为出汗而有些滑的手握的更紧。孔明略微一怔,看着刘玄德热热的眼神眨了眨眼,好像刚才他也同时握住了他有些彷徨的灵魂。

    从此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不是一个人了。诸葛孔明想,他忍不住垂下头,轻轻牵起嘴角。

    他们沿着有些冷清的街道向前走着,寻找着地铁或者公交站。两个人离得很近,走路时肩膀时不时会撞到一起。走着走着,孔明突然驻足,刘玄德被他轻轻一拽也跟着看过去。路边有推着车卖糖球的,周围围着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却没有零用钱买。卖糖球的抄着手左顾右盼,想来像刘玄德和诸葛孔明这等人并非他的目标客户群体,也只当没看见他俩。他没多想便拉着孔明走到几个嘴馋的孩子中间,“我请你们吃糖雪球好不好?”

    孔明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阻止。刘玄德总喜欢做些惊人之举,如今他已经习惯了。

    虽然这人看起来眉眼和善不像是不怀好意的大叔,但这无端献殷勤还是引起了几个孩子的警惕,“老师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一个男孩直白地提出了质疑,对他俩皱着眉。

    刘玄德听了这话也没故意要拉近和孩子们的距离,只是很耐心地解释着,“老师是怕心怀不轨的陌生人给你们吃的东西有问题。我虽然也是陌生人,但我是要从这里直接买了请你们吃的,跟你们自己买是一样的,所以严格意义上说这不是’陌生人的东西’。而且买完了我们就走,不会要你们跟我们走或者做任何事的。”

    “你保证?”

    “保证。”刘玄德看起来很真诚。

    男孩看起来有点背说服了,带着点渴望地看了一眼那堆成小山的糖雪球,但还是顶住了诱惑,“无功不受禄,你为什么请我们吃东西?”

    此言一出,诸葛孔明和刘玄德都笑起来,让男孩不满地涨红了脸。“你可真是机灵得很。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大,要是他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你还跟我长得有点像,看来咱俩挺有缘的。”刘玄德掏出钱包,给男孩看了他抱着阿斗的照片,这让男孩似乎怀疑的没那么厉害了。诸葛孔明仍然在旁边看着,他也有点好奇刘玄德这么做的原因,他知道他素来心善,又喜欢孩子,但这样无端要请陌生路边孩子吃糖球也未免太古怪了些。

    刘玄德忽然松开他的手,弯下腰凑近几个孩子,仿佛是要说悄悄话似的。

    “因为我啊,今天跟旁边这个很好看的叔叔结婚啦。”

    虽然他作出一副耳语的样子,声音却一点也不小,一旁的孔明听的清清楚楚。诸葛孔明看着刘玄德眉眼间漫溢出来的温柔,正撞上他眼中炽热的爱意,看的他倏尔红了脸。

    看来他心里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嘛。孔明感觉自己找到了些莫名其妙的平衡,笑了起来。认识刘玄德之后他总会产生许许多多新鲜的感受,虽然大多都很莫名其妙,但这也无所谓,时至今日他也渐渐弄明白了跟感情有关的许多事都是弄不明白的。

    最后刘玄德还是请了那几个孩子一人一大包糖雪球。他回过头看孔明,见他正看着那些欢天喜地吃着糖球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脸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刘玄德看得心里一热,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又付钱买了一包,把纸袋递给孔明。后者看着他手里的糖球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又不是孩子了,不吃这些东西。”

    刘玄德只是笑,“你吃过糖雪球吗?”

    诸葛孔明想了想,“左不过是山楂裹了层白糖……”

    “我也没吃过,正好尝尝嘛。这又没说只有孩子能吃,难道吃好吃的是孩子的特权,大人就得过的清心寡欲不成。”刘玄德拉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个公交站牌,“我先替你保管,省得你偷吃。等会去吃了饭再吃这个当点心。”

    孔明一愣,但被他拉着也只能跟着往前走。那一袋子糖雪球在一起撞来撞去的声音不知怎的就和上了他的心跳。

    等上了公交车,两个人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并排坐着。今天早晨没来得及吃早饭,两个人都肚子空空,心却是满的。孔明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头脑昏沉,像是发了烧似的,身体却觉得很轻,胸腔中填满了雏鸟的绒羽般轻盈柔软的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从拿到开始已经悄悄抚摸过无数遍的证件,翻开一页一页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刘玄德凑过来跟他一起看。

    “你看这个。”他嘴角噙着笑,指着末页那八个烫金字,“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真够苛刻的。你得活到一百四十七岁,这祝福才能应验。”

    其实那不过是句没什么意义的吉祥话,若是受了这两句祝词就真能百年为好,那刘玄德也不会和他一起坐在这里了。本来也没什么可乐的,但在那一刻的诸葛孔明眼里这世界上每件事都新鲜,每件事都有趣,想笑出来是一件过分容易的事。

    “现在想起来嫌我老了?”刘玄德刻意压低声音,一伸胳膊把诸葛孔明整个人揽在怀里,孔明靠着他的肩膀笑声闷闷的,“晚啦——”

    “我怎会嫌我先生。”孔明的声音柔柔地搔着他的鼓膜,“但你可以努力一下,活到九十七岁,这样我们一人结婚五十年,加起来就是‘百年好合’。”

    “不愧是孔明,这帐算得够精明。”刘玄德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也不管前排乘客投来幽怨的目光,“不过活到九十七岁也太为难我了,但我看后半句还可以努力一下。”

    诸葛孔明微微皱眉,“我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个说法。”他敏感地察觉到刘玄德的身体因为他刚刚所说的话紧绷了一下,不过脸上却还是笑容如故,“怎么说?”

    孔明没说话,从刘玄德腰带上把钥匙扣拆下来,又取出自己的,将两个一模一样的圆环上下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手指移动,将两个环分开。他又打开圆环上的两个搭扣,将两个圆环扣在一起。同心便不能永结,永结便不能同心了,竟设了个死局。孔明盯着自己指间的两个圆环,一时竟怔住了,半晌垂下眼,隐隐的不安像淋湿袜子的凉意那样不舒服地自他的脚趾往上攀,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何必想这些有的没的,这可不像你。”刘玄德握住了他的手,把那两个圆环取了出来,轻巧地拆开,一半别回腰带上,一半还给他。他的声音环绕着他,很温厚,低沉悦耳。孔明也就随了他,只转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压下心中涌动的不安,“那听我先生的,我该怎样?”

    刘玄德也望着他。

    后来,诸葛孔明很多次回想起那一刻刘玄德的眼神。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是否同样感受到了那一刻诸葛孔明感受到的不安?他是否也明白那两个相扣又被分开的环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两人在季汉共事多年,心来的员工常惊奇不已,说他把董事长的心思摸的分毫不差,那时诸葛孔明听了只是一笑,眉眼间带着些得意和分情邀功似的看向刘玄德,如今心里却总有了丝丝缕缕的疑虑。不论是当年那一袋甜里含酸的糖雪球还是二十年后的一份惹人争议数年不休的遗嘱,刘玄德从没问过孔明需要什么,或许不是他摸透了刘玄德的心思,反而是刘玄德摸透了他。是他把孔明的想法变成了他自己的想法。他的眼睛总是那样平静的,温柔的,像黑夜中的海面,雨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海中,他却连涟漪也望不见。

    但那时诸葛孔明什么也没想,他太紧张,太年轻,也太自信了,整个世界都仿佛棋盘一般清晰明了,何况是对面与他对弈之人举棋不定的心思。

    “这样。”刘玄德拉过他的前襟,倾身缩短了两人间最后的距离。温热的鼻息融在一起,洒在他脸上。

    孔明闭上了眼。

    那时候的事,很快就过去二十年了。结婚二十年是瓷婚。他们的关系也正如瓷器一般,易碎,却珍贵得不能放弃,因而即使是要日后长久地面对留在瓷器上无法消失的伤痕,也一定要把它补好。

    孔明低头闭上眼,从刘玄德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孔明手里端的杯子中溅起朵小小的水花,涟漪层层荡开。

    “先生说的不错。”诸葛孔明半阖着眼,声音有点哑。睫毛微微颤动,仿佛在做梦一般,“这‘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确是句空话。若是这样解,这世间向来没有相守百年的伴侣,也没有异体同心的夫妻。这世间本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既然人都不同,心又怎么可能同。人生不如意本就十之八九,何必硬要让真实的生活与颂词一致。”

    孔明忽然睁开眼,他面向窗户而坐,眼里正映着那融在雨水中的晃成一片的灯光。他摊开掌心,手中是那两枚紧扣在一起的戒指,两枚戒指各自穿过对方的圆心。

    “因此,先生给的这份惊喜,并非是‘永结同心’。”

    “而是‘心心相印’。”

    如此漫长的夜晚。

    刘公嗣在他办公室一呆就是八点钟,等他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他今天回成都是突然行动,公司里除了姜伯约和法孝直没有人知道,刘公嗣又一直忙着李正方的革职的事,也没有功夫给他爸通风报信,不过这样也好,即使是有饭也吃不下。

    孔明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有些疲惫地捏着眉心。这一阵子事情发生的太多,太复杂了。姜伯约、法孝直、李正方、刘公嗣……他和太多的人讲道理,虽然他说服了他们每一个人,却无法从心里说服自己。连日来紧绷的精神在这遥远的回忆中渐渐放松,诸葛孔明就这样坐在沙发上支撑不住地合衣睡了过去。

    出乎意料,梦中没有季汉,没有成都,没有各种各样的报表和计划,没有诸葛孔明日日相伴惯了的一切。他似乎回到了南阳的三尺讲台,脱下了量体定制的正装,头顶还有因为仓促结束的午睡而翘起的乱发。教室里的人闹哄哄的,在孔明的印象中这个小小的阶梯教室还从来没挤下过那么多人,一百多个座位如棋盘般被填的满满当当,甚至连走廊和教室后的空地都是席地而坐的学生。

    孔明快速扫过每一个人,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曾经在他的人生中仓促登场又草草退场的故人们。

    没有,没有。没有那个总是坐在倒数第二排,不说一个字目光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人。

    哪都没有。

    是还没有找到吗?诸葛孔明用力地睁大双眼,直到眼眶发酸,不会的,那个人和课堂那么格格不入,那么醒目,那么熟悉的人,怎么会找不到呢?

    是人太多了吧。只是还没有发现他而已,他肯定在某个地方躲着故意要自己着急。

    在他的耳边清晰地响起秒针滴滴答答地声音,与他的心跳声渐趋融合,一下又一下。钟每敲一下,教室中的人就减少一个。前一秒那个人还活生生的坐在孔明跟前,仰着脸用全然的信任和憧憬凝视着他,下一秒,秒针声响起,他就如烟雾般消散了,甚至连灰尘也不曾惊动,孔明伸出手却只抓到一阵风。

    找到他。他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说,在他消失之前找到他。

    即使他注定会消失,至少也该看着他消失,至少也不该不辞而别。刘玄德不是这么心狠的人。

    “不,等等,这不——”他徒劳地试图捂住耳朵,但秒针的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在他越加剧烈的耳鸣中变得更为清晰,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不论他如何乞求,秒针的声音都不曾停止,而他身边静默无声地消逝也不曾停止。他只感觉膝盖一软,徒劳地跌坐在地上,紧紧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企图把自己和周围发生的一切隔绝开。

    “别这样。”一向清洌沉稳的声音开始发抖,破碎得不成调子,“别……”

    或许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这是没有刘玄德的世界。

    不知在恐惧与绝望中过了多久,下课铃声突然炸雷般响起,而秒针转动的声音也随即停止了。孔明蜷缩在地上良久,直到自己疯狂跳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脏搏动的频率慢慢恢复正常,他才怔怔地睁开眼,缓缓放开从方才起就紧紧捂住耳朵的双手,身形不稳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刚刚满满当当座无虚席的教室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他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其他学生都知道那个位置是专属于他的,因为在南阳的日子他总是第一个走进诸葛老师上课的教室,并且坐在那个特定的位置上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或因午睡或因论文迟到的诸葛老师。

    孔明站在讲台后——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回到了这个位置,慢慢地眨了眨眼。

    “季常。”

    “好久不见了,老师。”马季常仍然带着他一贯温和真诚的微笑,“老师有点瘦了,可是最近太累了,常吃不下饭?”

    孔明也笑了笑,几次开口都觉得嗓子发紧,“都过去这么久了,季常却从未入我梦中。”他伸出手,隔空举到齐眉的高度,似乎是想像从前那样摸摸马季常的白眉毛,“可是因为怨我?”

    “这可不像是老师会说的话。”马季常仍然坐在他的座位上,那距离对于触摸而言太远了,于是他缓缓放下了手,“我是最信老师的,老师也该信自己才是。”

    “‘信自己’。”他低低重复着,不带恶意地嗤笑了一声,“我不知道,季常,这次我真的不知道了。他们都说我一个人走得太远了,明明早已经精疲力尽,不过是在苦撑着罢了。”

    “我不觉得辛苦——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在乎常人所谓的’辛苦’。”他垂下头,一向骄傲而璀璨如星的双眼黯淡了。“又或许我本就与常人无异,早已累了,只是眼下我不能松懈,我不能让他的梦想被人遗忘……为了这件事我已经无暇他顾了。”

    他曾经站在这里与马季常谈论一度只手遮天的袁本初和袁氏集团为何在曹孟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轰然倒塌,谈论表面风光的大汉荆州分公司内部早已千疮百孔,谈论起于青萍之末的无名季风将要终结医药市场长久的冬天。

    但他从不曾站在这里谈论他自己。

    “那事到如今,老师又究竟是在顾及什么?”季常透亮的眸子望着他,可他却无法问心无愧地直视这样饱含信任的眼睛了,“已经过去两年了,为什么老师还是不愿意面对董事长?”

    是啊,为什么呢。两年来他总下意识地在公司寻找着刘玄德留下的印记,却对真实的他避之不及,甚至连想到他仍然在远离自己视线的某处独自生活地好好的这一点,都让他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诸葛孔明也时常觉得,似乎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了。两年来总有人问他,是否还在介怀夷陵谈判时与刘玄德发生的分歧和争吵,是否将马季常的死迁怒于诸葛孔明自己或者刘玄德,或是否为这遗嘱几乎不近人情的将季汉的整个未来全部压在他身上而疲倦。就连刘玄德离开季汉那日也曾这样问过他。

    这些是他们问得出口的,还有些是问不出口的,孔明心里都明白。他可以调理清晰问心无愧地回答一个个“不”——两人共同经营季汉十七年,产生分歧并再平常不过了,哪一次不也都能最终达成共识?他们俩都不是气量狭小到连一场吵架都不能释怀的人,何况早已不再年轻,怎会因为这等小事伤心;马季常的死是一场意外,也只能是一场意外,否则就会是一笔理不清的乱帐。他不怪,更没有权利去怪任何人,那是季常家人和爱人,那些真正关心他的人的特权,岂是像他这样无情之人,明明看出了那夜季常的疲惫还勉强他立刻回去的人能够觊觎的;至于遗嘱,这么多年过去,对每一个陪伴季汉一路走来的人而言,季汉都早已是不分彼此,是他们共同的心血凝结,又何必纠结季汉“姓什么”。“当局者迷”这种说法对他而言是不合适的,他虽不能说自己能在对刘玄德的感情这件事上能够洞若观火作壁上观,但其中的症结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

    二十年,所有人都在强调这二十年。诸葛孔明清楚,这二十年不过是沉没成本罢了。世人为求而不得所苦,便是把沉没成本,把那已经过去了的东西看的太重了。

    可他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少年人的心都太轻了,轻的飘在云端,可走一步便落一场雨,越走越低。等到了他现在这个年纪,早已是人间烟火迷眼,茶米油盐渍骨。

    何况他的沉没成本又何止这二十年的时间。若他放手,一同沉默的还有季汉,还有刘玄德的梦想,或者说是他的梦想,时至今日他早已分不清楚了。诸葛孔明听过他讲述那个梦想无数次,他听过刘玄德和他讲,和在季汉奉献多年的员工们讲,和有意加入的毕业生讲,甚至和曹孟德孙仲谋讲,和滔滔江水、漫漫长夜讲,而且每次讲起来都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但他没有打断过。恰恰相反,诸葛亮不管听过多少遍,他从来没有厌倦过,也没有一次觉得这志向过于恢宏壮丽,恢宏壮丽到了虚伪渺茫的地步。

    诸葛孔明并没有预测未来、改变世界能力,他只是比普通人更容易动心,而且动心的时间持续的久些。他比任何人都相信,甚至一度比刘玄德自己更坚信不疑,他的梦想是一定会实现的。岁月终究不曾彻底磨灭他的少年心性,他仍旧坚信不疑,只要给他时间,刘玄德所有梦想,不论大小,无论远近,他自会一个接一个地实现,一处一处地到达。心无旁骛,至死方休。

    他想大抵是他太信了,太急了,以至于没有察觉那人竟老的那么快,没有察觉他早已累了。他早就知道了刘玄德心脏的问题,当刘玄德的私人医生私下里把那份不容乐观的化验单交给他时,诸葛孔明才突然明白,季汉也好,那个他坚信不疑的梦想也好,都不过是刘玄德的一部分。但他真正爱的,真正愿意献出一切来成就的从开始到结局都是眼前那个人。

    最终诸葛孔明慢慢摇摇头。“你曾经说过,我本来是什么也不在乎的人,但现在我多希望你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季常。因为我的确是在乎你,我在乎这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东西,而且是过度在乎了,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诸葛孔明放在讲台上的手收紧了,他情不自尽地注意到,即使是在梦中,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也是空的。

    二十年的婚姻不说是顺风顺水蜜里调油也是细水长流惹人羡艳,孔明只当是世间一切的问题都有答案,只要找到答案自然就没有解不开的谜,婚姻如此,公司亦是如此,却不知是那人为他瞒下了一切无解的迷。

    在孔明把自己在隆中的公寓钥匙交给刘玄德的那一刻,他们确实是同心的。但随后的很多年,他们俩也正向那两个同心的圆环一样,在同一条轨道上逐渐拉开了距离。但他不能慢下来,人生虽长,他们要去的地方却太远,容不得片刻停留。他只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到某一个时刻,大抵是那个梦想实现的时刻,一切伤口自会愈合,一切心结自会解开。因而为了那一天,那一刻尽早来临,诸葛孔明只能走得更快些。

    直到夷陵谈判前夜,他才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走的那样远了——刘玄德甚至无力追赶他,宁愿孤注一掷拿自己的身体和季汉的未来赌一把。或许他早就追不上了,在诸葛孔明成为季汉首席执行官的那一刻他已决定了守在原地。从那一年开始,刘玄德以董事长的身份出现在公司越来越少,他在飞往成都的飞机上,在飞往昆明,飞往重庆的飞机上,逐渐将季汉的一切都交到了诸葛孔明手中,自己只专注于为他、以及他们共同的那个梦想,铺就一条尽可能平坦、通达的道路。

    最终刘玄德留下一份遗嘱给了诸葛孔明在季汉无人能够动摇,甚至高于董事长的权力与地位,却也因离开刮起一阵秋风,掀开了一直以来覆盖在他眼前的面纱。来自公司内部对他的攻讦质疑,同事间日渐尖锐的矛盾,还有一场又一场的灰心别离……那些刘玄德在任时“不曾发生”的问题接踵而至。于是诸葛孔明渐渐明白,刘玄德会渐渐落在他身后,是因为他替自己背负了许多他无暇去“在乎”的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一个一个划过那些空着的座位,努力回想曾经坐在那里的人的音容笑貌,却最终只得到一片梦境般的模糊。“或许的确是我走的太快了,太远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曾经同行的人了。”

    这人生太长,一切都会变得叫人认不出原貌;却又不够长,不够渐行渐远之人回到原点。

    “怎么会呢。”马季常笑起来,“老师私下跟我发发牢sao也就罢了。若是士元、子龙还有老师在季汉多年的旧友听到这话,怕是要寒心的。”

    孔明一愣,随即笑得开怀,眼角却是湿润的。“是啊,士元定会跳脚大骂我是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但我又哪里还是小白眼狼,即便是也是老白眼狼了。”他仍带着笑摇摇头,眼中波光缓缓荡过,“其实我不过是赌气他竟真痛痛快快放手了,即使心里清楚他的身体情况,清楚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为我减小未来的阻力。但我岂是在乎这些的人。所有困难,所有逆境,自会由我为他摆平。他明明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和他……”他的尾音消失在一声长长的苦涩叹息中。

    他不过是想和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走得更远、更长久些,即使他知道这条路虽漫漫,却非无涯。即使他知道他终将不告而别离开他的生活,就像当日不曾打招呼便出现一般,但仍然几乎是任性地希望他能陪他久一点,更久一点。

    “董事长几时真的放手了?他是为老师守着家呢。”马季常微笑着看向他,“因为老师知道自己有个归处,有人在等待着自己,所以不论走的多么远,不论遇到了什么,老师都没有想过放弃,不是吗?”

    诸葛孔明先是浑身一滞,他看马季常,几乎是用尽全身地力气想要把眼前这个人的身影烙在虹膜上,缓缓地牵起嘴角,“这听起来就像是季常会说的话。”

    “因为我就是老师记忆中的季常啊。”马季常从座位上起身,绕过了讲桌踏上讲台,第一次站在了和他相同的高度。

    “是啊。”孔明深深地看着他面前的马季常,仍旧笑着,伸出手去摸他的白眉毛。手指触及到的地方开始变的模糊,如同搅乱一潭静水中的倒影,“这不过是梦,而你不过是我的愧疚罢了。我多想,多想再见——但你若真是季常,我又如何能对你开口说这些呢。”

    “老师一向是洞若观火,我自然是不能比的。”马季常握住他的手,动作轻的像是一阵风,含笑的眉眼一如当年,“但这一次可是老师看错了。”

    “我并非你的愧疚,我便是你。”

    诸葛孔明忽而醒来了。

    他猛然睁开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幢他一人独居公寓的寂静中砰砰乱跳,仍然亮着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映在窗户上,是一片昏暗中唯一的剪影。

    客厅的挂钟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是三点五十二分。孔明有些不可置信地久久盯着那个曾经令他痛彻心扉,至今见到仍然心口旧伤隐隐作痛的数字。

    两年前的这个时刻,季常的车在拐弯时失控翻出了高架桥,连车带人从几十米高处重重砸在了柏油路上。那个受冲击的深坑很快就被填平了,如怪兽般永续再生的城市不会容许悲剧在整洁宽广的街道上留下一个那样难看的伤疤。唯一算是对那次事故的纪念只有高架桥拐弯处被改为三十迈的限速。

    让人欣慰的是,从此那里再没出过类似的事故。

    孔明拉过挂在靠背上的大衣慢慢裹紧自己,蜷缩在沙发上,头埋在膝盖之间,闭着眼慢慢调整呼吸,想象着某个人的拥抱。他总是抱得过紧了些,有时勒得孔明有些喘不过气来,若他抱怨,那人就会有些赧然地笑着,但胳膊也只是稍微放得松了一点点,好像怕他会跑了似的。

    心还是跳的厉害。孔明慢慢把手附在胸口,感受着那稳定的搏动。他的生命,这又苦涩又美妙,又叫人欢喜又叫人心碎的日子之所以能拖拖拉拉地延续四十六年,就是因为他胸腔里这颗拳头大的东西,不需要他的指令与关注,只是日复一日地拼命膨胀和收缩,一刻不停,昼夜不息。

    咚、咚、咚咚。

    那一日南阳他梦中错过了的敲门声,大概也是这样。有些犹豫,有些模糊;却不依不饶,经久不衰,回荡在二十年后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