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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情天》杜仲明番外

    

《孽海情天》杜仲明番外



    太虚幻境宫门上有“孽海情天”一匾额,借说人世间厚地高天,情债难酬。

    *

    杜仲明从上海回绍兴的日子,往往是杜家的大日子。

    大少爷要回来啦!

    门房举着来信报喜似的一路高喊,于是家里通通张罗起来。

    远的不说,车房的车预备好接站。管事老柴会提前几天吩咐送冰的三轮车夫,酸梅汤、方冰、荔枝西瓜通通要挑最好的,多的钱不用讲了吧,是我们太太的赏。

    一起提前的,还有老柴总也说不腻,少爷和上海窑姐的“艳事”。

    这可是他亲眼见,亲耳闻。

    老柴是上海人,一提上海,好像哪哪都是他家祖产。

    事是这么一回事。那年他送少爷杜仲明到上海求学,杜家底子够厚,子弟外出上学不能没有像样的落脚,一根金条,租界租间两楼两底有大阳台的房子,收拾好行李,少爷要去逛西文书店,顺便找家白俄咖啡馆喝咖啡。老柴当然得跟着。

    咱们少爷个头高,模样好,摆明是好人家的公子。

    一出街,谁不往他脸上看,就连咸rou庄和书院的窑姐们也爱看,木屐子踏踏地追,不嫌累。有胆子大的,直说想请他吃一客小馄饨。

    见他手上有本西文杂志,书院窑姐用英文又问一遍。

    “哪家馄饨?”

    少年郎虚心请教。

    十五岁的杜仲明一开口,显得有点呆,窑姐们直乐。

    漂亮公子是个生雏呢,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啊?脸蛋怪好看,不收钱,倒贴钱她也愿意,jiejie给你香面孔好的不啦?

    老柴一听,眼珠立马鼓出来。

    “去去去,一边去,浪没边了!”

    每回听到这里,年轻下人势必调侃,你们晓得柴叔为啥光火吧?那是因为妖窑姐没请柴叔香面孔哦,只请咱们大阿官香,柴叔成了红眼虎,这才骂人。

    一片哄笑,老柴回回说不下去。

    说不下去,也就不能把后半段的怪事说出来。

    这事还没完呢,走过两条街,老柴为少爷不平,下回窑姐不管说什么,少爷您别应她们,总不会是好话,调弄人的。杜仲明却笑笑。

    “有什么关系,那叫反抗。”

    “反抗啥?”老柴不懂。

    别的不说,单说书院窑姐穿戴多讲究,甭管上海乱不乱,只要还有半个男人活着,总饿不死她们。

    杜仲明却说,反抗的恰是男人。

    刚才那位女士英文说得多好,没有一点口音,该是教会学校的学生,万不得已,没出路,只能糟蹋自己。他幸而是个男的,幸而生在杜家,好事占尽,给可怜人调弄两句,擦着耳朵过去就是。

    说这话的少爷完全没呆样。

    原来刚才是装呆呢。

    他听懂窑姐话里有话,用不着老柴提醒。

    反而是老柴没琢磨明白,窑姐究竟反抗什么,怎么反抗到杜家大阿官身上?大户人家公子成天有人跟着,起初是先生请到家里上学,后来出去上学堂,家里管得严,乱来是不可能的,杜家不许出纨绔。所以少爷到底懂不懂,窑姐请馄饨是要请到床上去?

    周围年轻下人笑够了,这个说大阿官是尖头曼(gentleman),洋文好,模样好,体面又排场,做公子哥也比别人做得地道。

    那个又说,惹得窑姐心疼又喜欢,说明大阿官这辈子不可能吃女人的苦,只会享女人的福,哪个女人忍心看他吃苦哦。

    说话间,杜家的车停在街口。

    年轻下人百米冲刺,蜂拥上去。

    “少爷回来啦!”

    “囔囔什么,我还没出大殡。”

    眼看捏一把赏钱的手臂先出车门。

    杜仲明做公子哥的地道正在此处。散钱散得大大方方,所到之处做财神。一视同仁,他的钱可以拿去请客,可以拿去赏人,可以拿去让乞丐发一笔横财。

    一句话,能听出杜家大阿官骨子里不安分,不传统的心性,生死没个忌惮,会读书又会玩。十七岁的杜仲明长腿一迈,迈出个顶漂亮的小男人。

    他的俊美,很是不可亲近。

    赴美留学,在华盛顿见到汪湘莲,杜仲明才知道什么叫读书人家的公子。公子和公子哥当真有差别,现在,仍旧痛痛快快做他的公子哥。

    杜仲明先去给爹爹和娘请安。

    换身衣服,洗好手,三块进士及第的匾额等着他,等擦干净,冰镇酸梅汤已经是一碗温热酸梅汤。

    哎,凑合喝吧。

    饭厅十几只眼睛早早预备在那里,全是姨娘们,环肥燕瘦。

    他走到厅前,预备好的十几只眼睛演技非常拙劣,刻意演出意外,惊讶他的到来,那时他还有个小弟,抱在四姨娘怀里。

    好吧,躲不掉了。

    逐个问候,点头请安。

    毕竟全是爹爹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想到满屋女人无声息,齐刷刷扭头看他的画面,阴森又哀怨,扭出一部苦难史,杜仲明就忍不住可怜。

    可怜一屋子的女人,可怜战战兢兢守住家业的爹爹,可怜听话顺从的娘,他们各有各的可怜。相比之下,自己最不可怜。

    一共就那么多可怜,一瓜分,不剩给他自怜的发挥空间。

    不像别家太太和姨太太不对付,他家姨娘们斗起来最喜欢找太太评理。

    太太是他娘,准确说是姨母。

    亲娘产后逝去,隔年姨母嫁进杜家,做他的晚娘,心善是出了名的。

    四姨娘就说过:“太太真是菩萨,拿枪逼她骂人她也骂不出口,非要如此,只怕太太还得去翻翻字典,现学。”

    杜仲明喝着温热的冰镇酸梅汤。

    几位年轻姨娘像个真娘似的,叮嘱他,冰的要少喝,小心着凉害病。

    姨娘的存在对杜仲明来说是折磨,让他可怜没完,然而他不知道,他的存在对各位年轻姨娘而言也是折磨,不光折磨眼睛,还折磨内心。

    年轻英俊的小男人是她们将来的当家人。

    她们将来要指望他。

    自古嫦娥爱少年,像杜仲明这样的少年,应该一无可取,做个绣花枕头大草包,不该博学又漂亮,白白叫人难受。

    杜家老爷和老宅是一体的,一花一树都是他的眼睛,什么也瞒不过去。

    儿子要去美国留学,杜老爷批得干脆,去吧。这一批,杜仲明立马激动地给爹爹下跪,爹爹给了他好大的自由,所以爹爹插手他的学科选择,随爹爹插手吧。

    杜老爷一向不苟言笑,儿子再天才也读不出他的心声。

    该去留学。

    少年该远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