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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秦医生将严冬遗物交到陈顺手里那天下午,北京出大太阳了。

    前几天都在下雨,下得四处积小水洼,街边大树倒是越洗越亮,叶片绿油油的,一簇一簇,绿得苍劲有力。阳光被叶脉筛过,投在地上,碎裂又完整。

    近两年的时间,小秦医生成熟不少,在青岛医院工作,使他普通话标准,眼眶不再动不动发红,换作两年前,说完这些话,他得流多少眼泪啊。

    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严峻端正的青年军官,也是已故英雄遗言中,很重要的遗物接收人。

    严冬的遗言写在笔记本上,字迹惊人,看不出半点重伤痕迹。遗言说明,希望陈顺先行看过,再由他决定是否转交给妻子杜蘅,包括黄金打造的中子书签。

    严冬的遗物少得可怜。

    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像是随时随地预备好离开人间的模样。好在小秦医生很费心思地帮忙保管,连同那枚属于严冬的战时英雄模范奖章。

    小秦医生已经想尽办法,用知道的方式,里三层外三层,保护严冬的遗物。就连下雨天也不敢贸然出动,生怕布袋给雨淋湿,浸坏英雄遗愿。

    小秦医生对着陈顺说抱歉,他应该更早来的。

    其实去年他就想上北京来,完成遗物移交,只是工作单位实在抽不开身,后半年又给安排去上海学习,耽误太久。好在奖章也寄到了,可以一起交付。

    小秦医生又重复。

    “这些东西,在您看过之后,再行决定是否转交。”

    这是严冬遗愿最重要的部分。

    严冬没有亲人,奖章来得晚也是因为险些没地方寄送。现在他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陈顺同志,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说完这句话,小秦医生又变成两年前的小秦医生,自己眼里的龟儿子。眼红了,没出息,还哭呢。

    皱起酸溜溜的鼻子,把脸别开。

    “不好意思哦,有鼻炎,春天一到就这样。”

    现在完全是野战医院的小秦医生了。

    说谎还是这么没技巧。

    陈顺请他先拿着布袋,擦干净手心汗渍,才把东西接过来。

    临别前,小秦医生浑身摸索好大一会儿,末了想起东西已经在布袋里,是他为严冬哥写的一句话,连同当年的救治回忆,有那么十来页吧,上北京前拿针缝,做了皮面,不是秘密的私人信件,大可阅读。

    分别后,陈顺回到军校宿舍,在自己桌子前打开包裹。

    小秦医生写的是:有人活生生地死亡,有人静悄悄地永生。

    窗外大好晴天,阳光透过绿漆窗子洒进来。

    陈顺桌面从来只放和杜蘅的合影,台灯边是妻子应出版社邀请,编写的面向中学生的物理科普读物,已经成书,他是第一个读者,也是最忠实的读者。

    太阳渐渐偏西。

    宿舍光线明一阵,暗一阵,最终迎来落日前迸发出的最橙暖的颜色,光芒浸染,桌面的英雄奖章连同中子书签泛出点点光晕。

    默默无言。

    宁静深远。

    没有落过一个爱字,严冬的爱与思念都在纸面上。

    在字里行间。

    陈顺遵照对方遗言,已经将遗物仔细看过,是否转交杜蘅,答案是必然的。那才是严冬遗物的终点。

    小秦医生很诚信,没有偷窥过英雄日记,所以不知道笔记本夹页松散,许多纸页凌乱折叠。陈顺尝试一一抚平,按照纸上记录的时间,依次排序,尽量还原原貌。

    做好这些,窗外夕阳成熟。

    抽过一支烟,陈顺回到桌前,将东西重新包裹。

    无论作为军人还是男人,他都敬重严冬,遗物,一定为他带到。那枚英雄奖章,触碰前,大手悬停上方。

    红星闪耀,鲜红而赤诚。

    绶带很新,两条细长的黑边锐利如刀锋。

    它属于沉寂,永生的严冬。

    陈顺拿起奖章,轻放在残损的老照片上,中子书签与之并肩。这些东西的来历,他是清楚的,战事靠自身经历,后两样靠严冬笔记。

    知道生命无多的青年,多次在遗言中强调,请别将这张照片丢进火堆,它已经叫火烧过一回。他把照片当作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来交代,无比郑重。

    照片上仅存半个杜蘅。

    十二岁的她。

    杜蘅看见从前的自己,有段恍惚荡在眼底。

    杜家能护住并且保留下来的照片实在没几张,杜仲明十七岁赴美前拍摄的小照片是孤臣孽子,独苗一株。

    陈顺体贴地把屋里所有空间留给她,说明东西来历后,挂好军装,出去烧水,预备给她和两位嬢嬢睡前用。

    门外是两位嬢嬢喊他别忙的说话声。

    自从嬢嬢把她忘记,再没人喊过她眉眉儿。

    严冬无声地,在纸面上继续称呼她,和她报告德文的学习情况,文法从青涩到纯熟。他用心学,是有结果的。

    时光深抚过的纸面,泛很深的黄。

    是入秋的颜色。

    每年她生日这天,笔记本会独开一页,以俊秀的笔锋写着:生日快乐。晚安,眉眉儿。

    他说做义眼并不顺利,也说老首长待他不错,知道她考得很好,可以上大学了,恭喜你。大多字迹工整,唯独手画的《国际歌》曲谱,明显看得见痛的扭曲。

    谱号和音符一起,在抽痛的五线谱上跳跃。

    如果对照小秦医生的救治回忆,会发现这是严冬重伤清醒第二天画的,他负痛,画谱号,画音符,画无声乐章,画心里最想说的话。

    他没有亲人。

    私自把她看成亲人,希望她原谅。

    杜蘅不响,默默翻阅严冬的笔记。

    记得吗,上公园看猴子,梦见你了,生日快乐,书签你会收下吗?应该比纸头耐用。眉眉儿,我很想你。

    有一页,他写满生日快乐。

    像要把从今以后直到她百岁的祝福通通写到,他有意识,意识到自己没有以后了,所以放胆子,祝福她的以后,那些他连耳闻也无法耳闻的以后。

    一朵盛开的玫瑰。

    墨水勾勒。

    最简单的色泽,没有浓艳,但在盛开。

    连同祝福,稳稳地,安宁地,永恒地降落在终点,严冬希望降落的终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