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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还说,波得定律不像其他定律那样具有普适性,因此许多科学家对它持保留意见,定律描述的关系可能是巧合。

    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乔辉瞪大眼睛,傻到现在。

    院长催他喊mama,希望孩子尽快和收养人搞好关系,替他回答,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孩子愿意跟你走呢,小辉今后就是有mama有爸爸的孩子啦。

    早慧沉稳的乔辉突然扭捏起来。

    完全孩子式的扭捏,想吃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模样。

    女人没逼他,离开前说了句:“每个礼拜六,我都会来看你。”

    她很守信,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间隔固定,每周礼拜六,风雨无阻。

    八月底的一个晚上,院长拉全院老人给乔辉做思想工作,催他尽快答应,漂亮mama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了。

    “她不来了吗?”乔辉明显失落。

    “来啥哟,人家不是太原人哦。”

    院长告诉他,人家是去陈家坝给高年级学生补课的,只呆两个月。每次来教养院见他,要从陈家坝坐个把小时的车。

    当晚熄灯了,乔辉还睁着眼睛,怎么都不肯睡。

    想的是女人顶着大太阳,陪他在沙地上玩游戏。

    数字游戏。

    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平时只能自个玩,教养院里没人能和他玩到一块去。她要是不来,没人陪他玩游戏了。

    北京很远的,她还回不回太原啊?担心之余,乔辉做了个重大决定。

    听到这里,棉桃问是什么决定,爸爸是不是答应跟嬢嬢走。

    “没有,你爸刁难人,隔天见到你嬢嬢,故意拖到傍晚才说他想要一朵棉桃,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带朵给他。”

    “棉桃?”

    “是啊,明知道下个礼拜六是九月,你嬢嬢早回北京了。你爸心眼多,要给他带棉桃,就得多耽搁一周。”

    七岁的孩子,早熟地把自己放在天平上。

    想约一约他在未来养母心中的分量。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主动要东西。

    八九月正是棉花收获的季节,棉桃不难找,难的是天平另一头是明天开动去往北京的火车。他失算了,他的分量不够重。

    女人说抱歉,她要乘坐明天的火车回北京,无法在下周六给他带棉桃。

    乔辉强忍酸涩,鼓着眼睛不肯透露一点难过,没关系,阿姨再见。

    反正她也不逼他喊mama。

    女人离开后,乔辉飞快跑回平房,大夏天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没声没息流眼泪,似乎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连晚饭都不吃,大热天灰面被子一裹,缩在墙角做石头。

    老人担心小辉闷死,连番上阵。

    谁都劝不好,只好把院长请来。院长叹气,这孩子真是的,嘴忒不甜,连mama都不肯喊,你不亲人家,又焐不热……被子闹鬼似的再度抽抽起来,里头的孩子还是没声地哭。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叫喊。

    院长mama,院长mama。

    几个小毛头扯着嗓子,喊救火似的。院长赶紧跑出去,很快又回来,动手扯被子,满腔欢喜。

    “小辉,快看看,谁来了!”

    “这孩子,快出来啊。”

    谁来都和他没关系了。

    “小辉。”

    听到她的声音,闷个半死的乔辉突然松手。被子当即给院长扯了下来,暴露出一张汗津津,梨花带雨的小脸蛋,满头的短发都闷湿了,眼睛哭得比兔子还红。

    女人脸上也有汗。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朵圆满膨胀,胖乎乎的棉桃。

    乔辉愣住了。

    无法在下周六给他带棉桃,但今天可以。

    平房灯光昏暗,乔辉抬着挂泪的小脸,泪光加上灯光,眼前的女人也在视线中闪光,她是情绪平稳的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而且她还挺、挺聪明的。

    半小时后,擦干眼泪的乔辉在收拾行李,打算和新mama一起回北京。

    平房里的老少都吃饭去了,把房间腾出来给这对崭新母子。

    乔辉最宝贝的无非那本书。

    是面向中学生的物理科普读物,但他读起来一点不吃力,也是这本书让他知道了开普勒、波得定律。什么都可以不带,这本书一定要带。

    乔辉不想把书弄皱,打算就这么捧在怀里,边问女人名字,他还不知道新mama叫什么名字,阿姨阿姨喊了两个月。

    “杜蘅。”

    “哪个杜?哪个蘅?”乔辉问。

    女人指向书面,平静回答:“这个杜,这个蘅。”

    乔辉用好一阵才咂摸出意思来,低头看看书,抬头看看她,低头抬头,低头抬头,低头抬头,忽然爆发出幼犬式的哀嚎。

    “为什么没早和我讲?”

    “你没问。”杜蘅说。

    乔辉瘫坐炕上,小脑瓜晕乎乎的,好像给谁揍了一拳,他要是她,巴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他是谁。早知道是这个杜蘅,他老早就跟她走了。

    那声mama当晚到底还是没喊出口,要先到北京住下,吃过灿灿老师小课堂和大鹅做同学的苦头,他才喊得出爸爸mama。

    后来灿灿问乔辉,现在的他回到当初,还端架子吗?

    陈乔辉红着脸,闪避她直勾勾的目光,没回答。

    灿灿替他回答,就他,肯定蹬着教养院门口那辆黄鱼车,连夜追火车去了。为蘅蘅阿姨,为顺顺叔叔,还为了什么,她逼他说。

    陈乔辉说不出口,眼睛倒映灿灿的脸,刚考上大学的他,面孔红上加红。

    2015年陈家坝战国墓遗址博物馆建成,次年试开园,2018年接受文物局现场授牌,邀请嬢嬢到场,那年棉桃跟着家里长辈去了趟陈家坝。

    同行的还有朱、薛两位嬢嬢。

    棉桃打小就想从几位长辈身上观察出故事来,好奇心大得要死。

    这次回陈家坝,她发现姑奶和博物馆馆长该有段故事才对。

    一听说大画家陈宝路要来参观,金馆长溜得飞快,陈宝路问工作人员他躲什么,对方说,金穗子馆长怕老婆,这一见,怕不好跟老婆交代。

    陈宝路听后,笑到肚子疼。

    棉桃在边上光明正大偷看偷听。嬢嬢呀呀,姥姥姥爷,爸妈成双成对,她落单,只好跟着姑奶她们逛。

    姑奶一直单身,她说她是耍光棍耍到底的新女性。她的同门师兄高粱是薛嬢嬢的先生,过年那会儿棉桃去到画展现场,见到了本人。

    工笔好写意更好的高粱是非常有名的画家,《贵重的残缺》是他去年出版的画册,创作起源平实而浪漫,是高粱的自身经历。

    青年插队时一条腿给人打残了,身体残缺叫他瞧不上自个,把日子瞎混着过,不抱希望。然而有人告诉青年,贵重文物大多残缺,这也是她对他残缺的看法。他用了二十年,让那个高粱成为这个高粱,心脏小作坊窖藏的苦酒才算变味,有了甘甜苗头。两人中年才在一起,庆幸还有半生作伴。

    博物馆的字是薛鼐教授生前所题,薛燕妮此行还带来了薛鼐教授其他一些书法作品,赠予博物馆。

    坝上修了路。

    学校扩建,旅游业近几年也发展起来。

    棉桃问朱嬢嬢在看什么?朱贵枝说在看公路,蓝天白云,远远看去,平坦道路顶上的云团压得很低。

    大巴、的士、私家车来往反复。

    风力发电机耸立旷野。

    “这路,真好啊。”

    朱贵枝喃喃。

    朱嬢嬢是家里的常客,逢年过节都会来家拜访,有什么好吃的总想着寄来一份,然而自个日子过得非常节俭,常年清粥小菜。

    就是这么一个异常节俭的人,是杜蘅助学金的创始人,资助无数贫困山区学生走出大山,完成学业。

    棉桃问起这件事,朱嬢嬢总是不好意思地说:“杜老师出资比我多。”

    那天她找到嬢嬢和呀呀时,两人正在讨论宇宙射线。

    高能所LHAASO(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最近发现了一批能量很高的中性源,可能是高能中微子,而且很可能正反中微子都有,这是大事情,也将会是一项大工作。

    棉桃猫在墙角,偷偷看。

    没多久她爸也来了,也猫着偷看,直到华灿灿大律出现,一手一个,拧起父女俩的耳朵。不愧是多年练就出的本事,拧得快准狠。

    手机响了。

    电脑前坐着的棉桃回过神。

    以为是编辑,显示的却是“嬢嬢”。正好,和嬢嬢谈谈吧,再难的事,嬢嬢总有答案,她按下通话键。

    窗外一阵初秋的风,客厅素色纱帘轻拂,不再燥热的阳光投进来,斑驳闪烁。

    陈宝路的画挂在墙面中央,画上草海婆娑,黑色顿河马飞扬的长鬃如同火焰,红马和小马驹紧随其后,也是一家三口。

    上山下乡光荣证、战时英雄模范奖章、1989年邮电部赠送的对撞机特种邮票、以及一排与杜蘅息息相关的剪报,摆放得秩序井然,安静无声。

    “对撞机实现首次对撞成功。”

    “我国继原子弹、氢弹、人造卫星之后,高科技领域又一重大突破。”

    “……全体同志日夜奋战,终于取得τ轻子质量的精确测量值,是近五十年来高能物理最重要的实验数据之一。”

    初为人父的陈乔辉小心翼翼,端炸药包似的端着才擦干净的女儿。

    灿灿政法大学入学当天,陈乔辉突然请假赶回来,两家人在大学门口合影,只有他一个不敢看镜头。

    总不被官方承认老舅身份的周文棠领着乔辉和灿灿在后海合影,照片上官样的斯文男人眉心一点红,七岁的乔辉也一样,有人专门给两人画出一对朝天辫,还是麻花的。

    才煮好的馄饨打翻满地,没得吃了,十二岁的灿灿伤心大哭,乔辉蹲在地上默默帮她收拾。

    老家柿子成熟,灿灿比猴还会上树,十岁的乔辉瞪大眼睛,双手朝天,跑往树下的他定格出幻影,跑得比后头的未来岳父快。

    落日下的金山岭长城,山体绵延。陈顺一手一个小不点,抱在臂弯,那是纪念乔辉第一次开口喊爸爸的出行。英武端正的他回看镜头,望向妻子的眼神,爱意浓烈。

    那年冬天,一家子在天安门前合影。

    最有年份的那张黑白照片,只剩陈顺半张脸,经年血迹锈色更深。他和她,肩贴肩,高低错落。

    摄于1978年2月,陈顺动身参战前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