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困老宅八门横花轿 隔暴雨磷火引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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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困老宅八门横花轿 隔暴雨磷火引迷途 柳宅后花园里。 假山石后边芭蕉树底下,任逍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捏着手里的册子叹气:“丫头,实话告诉哥,你是真不怕还是装的?你别骗哥,哥不笑话你。” 嘎嘣咬碎嘴里的松雪糖,重华含糊吐字:“我害怕啊,还有,你再用这副腔调说话的话,就把我借你的话本子还给我。” “错了姐,我现在就靠它舒缓心情,千万别收回去。”任逍遥立马诚恳道歉,“但是你看起来真不像害怕的样子。之前你说这里有长辈罩着我们……人呢?” “我说的是长辈,没说是人。”重华正色道,双鬟被冷风吹得微微摇晃,“而且不是‘我们’,是‘我’。刚刚为你我指路的,算是神相一派的祖师公,跟你关系不大。” 手边的青草不知何时变得潮湿细长,摸起来就好像一团湿漉漉的头发。任逍遥喉咙一哽,没敢回头,强行把手从假山石上拿下来,再颤抖着握住轻剑:“……那能劳烦您老帮我带个遗言吗?” 重华道:“你转过去看看。” 任逍遥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敢。” 重华歪了歪头:“再不回头就来不及了哦。” 任逍遥正准备强撑着转身,一只冰凉的手便搭上了肩膀。他登时惨叫出声,不管不顾猛地回头,却瞧见赵思青错愕地看着自己。于是任逍遥克制不住大叫:“掌门!救命啊!” 赵思青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慌张,你二人为何在此处?将前事说来听听。” 二人虽一同被困于此地,却并非一同去的镜天阁,到达时间前后差了数日。重华为研究镜天阁占星之术到此,路过一面移天镜时影子落在镜中,于是被带到了这里。而任逍遥则是同其他龙吟弟子一起查探失踪疑案,去水边洗手时入了此境。 原来纸条上的“镜”字,所指并非镜子,而是镜像。 宅中不知昼夜,不觉饥饿,二人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被困在老宅多久。重华凭着感觉乱走一气,正当陷于黑暗走投无路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簇磷火。她觉得奇怪,又找不到办法突破困境,发现磷火漂浮晃动颇有规律,竟似山河隐残谱旋律,索性跟着那磷火飘的方向走,谁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出了黑暗。然后她碰上任逍遥,又一同到这后花园来。只不过脱险后,那磷火便消失无踪了。 “我问了问,这位是我们祖师爷的朋友。”重华煞有介事地说道。任逍遥心想你问的谁,一路上就没看见别的活人,难道问的鬼么?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再靠近赵思青几分。 “既然如此,先找一找路径,看看能否送你们先出去吧。”赵思青道。 他带着两人来到大门口,门没什么阻碍被推开,外面却不是路,而是一片仿佛一丝光也透不进的黑暗。当中是一顶装饰华丽描鸾绣凤的花轿。那红色极艳,轿身在灰雾细雨中轮廓模糊,仿佛血化开在水里。 正门,角门,后门,三人将老宅每一扇门都推开查看,无一例外,有轿无路。 任逍遥忧心忡忡:“这下可怎么办?哪里都没路,八门都是死门,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就等嘛,今天天会亮哦。”重华伸手一指,“喏,看这边。” 三人一齐看向她所指的方向,只见沉沉雨幕之中,老宅门口赫然闪烁着几点幽冷磷火。只是那磷火举动也甚是迟疑,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像是被什么压制。赵思青脸颊有些痒,手抚过,捉住一条柳丝,原来是这东西在碰他的脸。顺势回头,发现来时的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柳氏宗祠的大门。门敞着,隐约可见里边黑沉沉无数牌位。 赵思青微微一叹:“我离开片刻,待我走后,你们再推门看外边是什么情形。” 说完,他便举步踏入祠堂之中。最后一盏七星灯不知去了何处,屋里无光,阴影簇拥上来将他整个人缠裹住。角落里有一只缺口瓦盆,旁边堆着一摞纸元宝,以及其他祭奠之物。不知是谁曾在这里拜祭,整个祠堂仿佛都覆上一层薄灰。烧过的残纸里有一抹刺眼的红色,赵思青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张喜帖。 抖去黑灰,几行模糊血字显露,写着:送呈任……谨定于……年……日,为柳星……青举……,敬备薄酌……恕邀…… 赵思青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算来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又重新走出祠堂来到老宅门口。见任逍遥和重华仍在那里等候自己,于是问:“如何?” 任逍遥东张西望,好似没听见这句话。赵思青了然于心,知道自己离开以后门前必有出路,便道:“若是能走,就早些走。此地诡异,不宜多留。” “不是,掌门,我们打开门外边没路。那瘆人轿子没了,但也没有别的东西。门上就像嵌了一面黑镜子,我站在飘着的鬼火旁边,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任逍遥急道,“要走咱们一起走。” “来时入镜而来,去时亦应离镜而去。”赵思青摇头,“去吧。” 重华慢吞吞地从腰后抽出一张赤色请柬,举在身前晃了晃:“我也不走,有人请我吃宴,我要留下来看热闹。” 任逍遥被唬了一跳:“这什么玩意儿!” 重华皱眉:“你没有收到吗?哦,你被主人家嫌弃了。” 赵思青垂眸看她:“留下当真无妨吗?”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我是怕这傻小子待太久大惊小怪给吓死了。”重华眨了眨眼睛,“成亲嘛,哪能不宴请宾客。拜完堂,宾客是自然各回各家。” “在我身边,你们是否反而更加危险?” “唔……” “明白了,我上去看看。” 他说上去看看,就是说坐上那横在门外的花轿,看看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本应小心行事,可惜自己以为的尚能支持,竟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只能激进。门外分明无人,坐定后却突兀伸出一只惨白纸手放落了轿帘。赵思青坐在这小小的花轿里实在逼仄,正想要出去,忽而从旁传来一道刺耳声音提醒:“先至别苑,静候吉时。” 这声音并非人声,更像骤来疾风拂过破损竹笛,奏出的尖锐声响。好不容易轿子落地,赵思青出来一看,见自己身在一间华丽戏苑。戏苑里朱漆剥落雕栏风蚀,墙角荒草约一尺高,被繁重的霜露压得快断了脖子。草根处落着几枚干瘪的虫尸,无人打扫,被风推进泥土碎石的空隙里。 偌大一张白幕忽地亮起,朱碧二色灯火将四处映得分毫毕现。戏幕上皮影人形十分逼真,却不见有连杆cao作,自个儿动作着,咿咿呀呀,唱的是一出大团圆的戏。赵思青在戏台前坐下,顺手拿起桌上泛黄的书册翻看。书中记载的东西骇人听闻,叫作活人皮影。所谓‘活人皮影’,便是要趁活人睡眠之时,引得魂魄入幻梦,再将其炼制成皮影。从此生不生,死不死,以为自己还活着,实则是活在一方小小的灯箱里。这样的皮影,不需要人cao控,可以自行演戏。万古千秋,永远做着再无遗憾,十全十美的幻梦。 戏幕后门神谱,演的是一出长恨歌,正演到道士殷勤寻魂魄,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一节。已至山穷水尽,忽又峰回路转,寻访虚无缥缈海上仙山,原来故人已成仙。 眼见尾声渐近,钿合金钗,临别寄词,戏台上的皮影却猝然不见踪影,唱声反而幽幽自身后飘来,转眼已到耳畔。赵思青嗅到一丝腐烂腥气,举起桃木反手刺去,正好刺中一张皮影将其暂且击退。遽然阴风起,愈刮愈急,他耳畔似是风声,又似凄厉哭笑,声气细微,却连绵不绝。冰凉黏腻的液体滴落在皮肤,乍一看,观之浑浊,嗅之腥膻。但静心凝神后再作观察,又发现只是雨脚如麻未断绝。 皮影仍是皮影模样,帝王妃子,精致华丽。赵思青紧盯着它们,发觉那细心刻画的含情目竟缓缓扭曲了形状,变得赤红,狰狞、虎视眈眈目眦欲裂。自己身负续命还魂之七星灯,想来已被窥伺许久。柳星闻能拦着这么多人,自己直到现在才遭遇皮影发难,他属实是很厉害。想到这赵思青会心一笑,看来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柳少阁主注定不凡。 赵思青的桃枝已疾电般刺向其中妃子影,风里甚至短暂地滞留了凛冽剑影。阴风吹得戏台上灯影明灭不定,另一张帝王影正欲趁灯暗袭来,动作却陡然一僵,随即遍身燃起金红火焰。它嗬嗬发声地挣扎着,最后还是被烧成了一抔灰。 桃枝刺中妃子影心口,星火跟上,片刻后皮影归于尘土。 锣鼓宁息,灯光熄灭,赵思青这才发现四周明亮了许多。只是雨虽然忽大忽小却未有停止,又时不时弥散诡异雾气,以至于一直没有察觉。现在看,怕不是已经天亮许久。纸喜娘猝然出现在戏苑外,以非人腔调阴恻恻道:“吉时已到——” “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