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生日
海因里希走过来探她的额头， “要吃点东西吗？” 戈蒂嗓音生锈，“不上班吗？” “今天不上，”他把水杯递给她，“我去拿粥上来。” 这就是有个中国保姆的好处，不必在生病时还要黄油就干面包，再夹片酸掉牙的腌黄瓜。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后递到她嘴边。 戈蒂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我自己来……” 他没说什么，起身去拿来一张小桌板架好在床上，将食物托盘放上去，拍一拍她脑袋，“小心烫。” 两人面对面也是尴尬，海因里希嘱咐完便离开。明明是她赶走他，人一走，她又开始后悔，完全就是矛盾体。 这场病来的凶狠，戈蒂低烧反复，一到夜里体温就升高。安娜说这一定是流感在她体内滞后爆发。 海因里希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房间确认戈蒂的体温，他做他的事，她充分配合，偶尔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然后他离开，她继续做自己的事，床头柜放着一大摞书，好奇怪，人类好像总会受到情伤后爆发出一股要在事业上发愤图强的强烈渴望，懈怠过一阵的法语重新拎起来，不然就是自虐式的在不同语种的小说里来回打转，她的疯狂让这副身体连连哀嚎，一到点便强制关机，因而除此外戈蒂只剩整日的昏睡，但意识却清醒的知道床边有人。他似乎说了句， “西西，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他一天要来好几趟，深夜更是待的久，他的手会拂过她的头发，温柔地放在她的额头上。 那天她忽然醒过来说， “海因里希。” “嗯？” “我想喝可乐。” “你想喝可乐？”他在她面前俯身，哭笑不得，“再说一遍你想喝什么？” “可口可乐。”她确定，以及肯定。 他捏一捏她的脸颊，转身走了。戈蒂翻个身，打算继续睡，但没想到少校先生竟会答应这么无理的要求，他甚至非常体贴的插了根吸管，将扶她起来，把可乐塞到她怀里。戈蒂拿不准他的心思，她现在生病呢，虽然才刚跟床垫下面那本，哦，不对，是两本，才刚跟它们温存了一下午，但她现在并不想亲自体验。 海因里希觉得好笑，“喝吧，一点点没关系。” 没关系吗？戈蒂抿了两口，好一会后，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呢？” “你这样是在纵容我。” 分明指的不是手上这瓶可乐。 “你走吧，俾斯曼叔叔，我不是小孩子，没必要发个烧也要人守着，况且还有安娜。” 他皱眉，保持缄默。 戈蒂觉得可乐变得不好喝了，这一次，她说的很直白， “不管你是以什么角度关心我，对不起，我会通通将它们当作是情人的关心。你应该不想这样吧？” 海因里希脸色难看。她病了，难道他能坐视不管吗？ “等身体好了以后再谈这些好吗？” “不好，我们之间不能总是你说了算，总之你继续这样，我就都当是默许，”她把可乐还给他，“我不想喝了。”说完滑进被子里。 继续这样？这样是哪样？他对她一直是这样。就因为这些事，她就要抛弃他们曾经的感情，甚至剥夺他关心她的权利是吗？ 戈蒂背对着他，里面又有忐忑、期待，总之反复凌迟，直到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蒙住脸，堵住涌出来的眼泪。 …… 戈蒂整整病了一周。醒来时身边又挂起吊瓶，军医科尔斯顿站在床头边，同样的面无表情，差点让她以为自己陷入了什么时空漩涡，又或是可怕的鬼压床什么的。 幸好还有安娜提醒她不是梦。 “我可怜的孩子，你这是感染了什么厉害的病毒，昨晚又烧到39度去，先生担心坏了，守了你整整一夜！“ 科尔斯顿说她这是病毒感染加免疫力低下导致的病情反复。戈蒂在喝了冲剂后又昏睡过去，醒来时身边坐满人，安娜、汉娜女士、女佣索菲亚，以及索菲亚。 “……”老天爷，非要在她头发脏的能藏虱子的时候安排这种事情吗？ 汉娜女士笑道，“我的孩子，你醒了？” “怎么还没天黑？” “傻瓜，你睡了一夜，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安娜解释。 戈蒂的目光呆呆的，“你们怎么会一起来？” 汉娜女士拍她的脸蛋，“傻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天呐，不会烧傻了吧？海因里希那家伙到底怎么照顾你？” “我、我是被那个叫艾希礼的副官请来的……”索菲亚的声音插进来。 “生日快乐戈蒂小姐～”女佣索菲亚说。 真要命。不管怎么样，戈蒂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 “当然！你得好好打扮一下，当个漂漂亮亮的小寿星！放心宝贝，我早就为你想好，来，让她们进来！” 琳琅满目的衣服一排排被推了进来，KaDeWe百货公司的销售们挂着弧度一致的笑容，齐齐朝她祝贺。 戈蒂往下滑，企图钻进地缝里。 汉娜女士哈哈笑道，“宝贝，我先下楼，索菲亚，你留下来听小姐吩咐。” “是的夫人！” 戈蒂注意到朋友的表情，向汉娜女士介绍说， “姨妈，这是我在学校最要好的朋友，也叫索菲亚。” “这么巧，刚才就觉得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索菲亚总算得到了注意。笑容经过专业训练，已有了肌rou记忆形成的完美弧度，最近许多人都这么对她说，而她最享受的就是她们揭晓答案的那一刻。然而可惜的是汉娜女士的记忆力全部给了时尚业，她什么都没想起来。 总之，“不必拘谨孩子，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戈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谢谢夫人……” “噢孩子，喊阿姨就可以～” …… 第二次点滴后烧彻底退下去了，除了身上没力气，戈蒂精神状态好了不少。她泡了澡，换上新裙子，坐在梳妆镜前，为节省时间，安娜和女佣索菲亚一起在身后为她梳理头发。 由于索菲亚只认识她一人，所以一直坐在她身旁等。 戈蒂朝她伸出手， “我很高兴你能来。” 索菲亚右手插在裙袋里，里边放着半盒思嘉乐巧克力，原本是她预备的礼物，而现在，她和它一样上不得台面…… “对不起戈蒂……因为你好几天没有来学校，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你能来就很棒了，”戈蒂笑道，这让她孱弱的身体看起来有了几分气色，“抱歉，我可能还要好一会，你去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裙子？” “…那怎么行？那是你的礼物。” “没关系的，我们可以一起分享～” 她没能发现朋友微妙的表情。 下楼时，几个工人正在给刚布置好的鲜花洒水，厨房宽大的料理台摆满了刚做好的甜点，两个白帽子师傅一个忙着给杯子蛋糕点缀饼干和巧克力，另一个转着转盘给三层高的栗子蛋糕裱花，见主人公到场，忙微笑问好， “生日快乐，戈蒂小姐。” 俾斯曼先生站在后花园门口，指挥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女佣索菲亚凑在耳边说，“好漂亮呀小姐～” 戈蒂心中涌起愧疚感，她走下楼，做事的人纷纷朝她问好。 “俾斯曼叔叔……” 他看她焕然一新，心情也不由得好起来，“还有发烧吗？”刚要伸手，又停下动作。 “我没事了。” “嗯。”他点头笑道，“你们好好玩，需要什么和我说。” …… 后花园支起宽大的太阳伞，铺了蕾丝桌布的长桌堆满精致的食物。甜点全部被要求减糖，还有各种特调的饮品，上边插着的各种小装饰不是小老虎就是她与她名字有关的字母。没有一处不精致，连一向挑剔的汉娜女士都表示满意。 “海因里希这家伙算是有那么点情调。” “安娜，麻烦叫师傅做一份巧克力慕斯。” “可巧克力很伤嗓子，你才刚……” “不是我，索菲亚爱吃。” 索菲亚一路都有心事，忙摆手，“不用麻烦了……”她想起刚才进门时将这个圣诞前出现过在校门口的中国女人当成戈蒂母亲而弄出的乌龙，仍觉得尴尬。 “不麻烦，”戈蒂凑到她耳边低语，“你怎么了？” 索菲亚说没事。戈蒂笑说，“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她出于关心，然而对方并不能领会好意。复杂的情绪从副官亲自登门起延续到现在，索菲亚失去优越感，有种一下被打回原型的感觉——她从没变过，还是那个从乡下来的土包子。 最可怕是，那个对象是最不该的人。说实在的，这种想法不能怪她，像戈蒂这类群体，过得不好才是应该的，一旦印象被颠覆，“凭什么”这几个字便要冒出来，哪怕早就有很多细节都表示了矛盾，比如她身上穿的衣服，比如她的谈吐和日常举止，但你知道的，人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不过至少她还拥有血统。没错，这是用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索菲亚七拐八折的心情无人知晓。闲暇的午后，大家围在一起吃下午茶，目光只落在寿星身上。 在众人的期待下，戈蒂拆开包装盒，一个红丝绒盒子崭露头角，里边端放着一款花型的钻石项链，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 女佣惊呼，“这也太美了！” “戈蒂喜欢吗？” 世上有女人不爱钻石项链吗？戈蒂连连点头、道谢、拥抱。汉娜女士迫不及待为她戴上，她走远两步欣赏，对自己的眼光满意的不行！拍拍手，“噢，美妙可人的小女孩～”恰好俾斯曼先生结束他手上的事，朝这边走来。 “怎么样臭小子？” 海因里希手上抱着个礼盒，给出十分直接的评价，“很好。” 汉娜女士只差翻白眼。 “海雯娜送你的。”他将礼盒递给寿星。 汉娜女士问，“谁？快打开看看？” 起初戈蒂并没有想多，她一鼓作气地松开丝带、撕开包装纸，在盖子翻开到一半时啪地盖了回去！ “怎么了？” 一张脸红成苹果，摇头，“没什么…” “哦？难道是男朋友的礼物？” 这一问，在场两个人的心脏都停拍了一下。海因里希重申，“海雯娜，汉娜女士，哪个男人会叫海雯娜？” “谁知道？现在奇怪的事情多的是。”汉娜女士无所谓地摆摆手。 “我还是晚上再好好看……”抱着纸盒子，戈蒂拉过索菲亚飞奔上楼。 汉娜女士在身后笑眯眯道，“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 海因里希不说话。 等到戈蒂百分之一万确定自己藏好了那根东西，才放下心去喊在床上等她的索菲亚。 索菲亚凑过来，“到底是什么？连我都不能说吗？” “呵呵……就是些普通的小东西”她避而不谈，索菲亚抿抿唇，也没有再问。 再次下楼，鲁伯特先生出现在门口，用手上帽子用力朝她挥舞， “哦，我的小姐，生日快乐，快来门外看看！” 庭院不知什么时候多一台可爱小巧的甲壳虫汽车，天蓝色，油光水亮，与戈蒂刚换的浅蓝色小洋装相衬的不行。 俾斯曼先生立在车门旁，超越车身一大截，甲壳虫在他身边宛如一辆玩具车。他打开驾驶座，朝她招招手，“过来看看？” 戈蒂惊讶，“送我的？” 他笑了，“当然是送你的。” 甲壳虫汽车去年刚刚问世，价格不算贵，定价才不到一千马克，比起家里其他车算得上十分经济实惠。然而对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来说，仍然算得上是份重磅礼物。 戈蒂难掩激动，“我能开？” “你能坐。” “……” “再长大些就能开了。”他走过来，将她拥过去，“坐进去试试？” 米色系内饰，浅蓝色方向盘，定制款，蓝色米色相间的座椅皮套边印着她名字的缩写，车头放着一个可爱的熊娃娃，握着个小牌，上面写“Willkommen Meister”（欢迎主人），简直可爱的要命！戈蒂爱不释手。 “喜欢吗？” 她开心的点头，病气全然消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海因里希没能忍住，弯身亲吻她的额头，“生日快乐，小鬼……” 她抬颚、闭眼，有两秒两人离的无限近，她注意到他眼下青黑，大脑没能给出反应已吻了上去，睫毛下方的一寸肌肤，迷恋地停顿了片刻，“谢谢，俾斯曼叔叔……”很快移开视线，招来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的索菲亚，让她坐到副驾驶来。刻意的回避，因而没能发现他喉结滚动，压在她肩膀上微微用力的指尖，眼中有一瞬间的冲动后弥漫的复杂。 这股复杂并不来自于她，而是来自于他自己。十六岁不懂事完全正常，快三十还跟着发疯才是真的可怕。 等索菲亚过来，他早已变回待客面孔，蹲在车门给她们耐心介绍功能。 大家一起简简单单的吃了顿晚饭。戈蒂原本还想留索菲亚一会儿，但对方说不舒服，只好安排司机先送她回家。汉娜女士看看时间，也准备动身回庄园，临走前问戈蒂暑假要不要跟她一起到瑞士度假。 “海因里希……他知道吗？” “管他做什么，他还敢不答应？” “……”最终她说，“我考虑一下再答复您可以吗？” “当然宝贝，我保证你会喜欢那里～” 汉娜女士带着女佣索菲亚离开了。剩下几个临时帮佣和安娜一起在厨房收拾残局。俾斯曼先生在客厅打电话。戈蒂觉得疲惫，打算上楼泡个澡睡觉。 另一边，索菲亚回到家，哥哥安东尼上下打量她的新裙子， “哟，你那条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的白裙子就这么失宠了？” 见索菲亚不理他，冷哼道，“摆什么脸，不就是交了个了不起的朋友！”他本就对meimei前段时间抢走父亲的关注心怀芥蒂，“谁还没交过几个了不起的朋友！” “闭嘴安东尼！“他们的父亲从书房走出来，“来，索菲亚，爸爸问你点事。” 索菲亚逃避说要上楼放东西。 “就先放那，”警告安东尼，“别碰你meimei的东西。” “谁碰她东西了！土包子！” 没想过一向在家里被他欺负惯的软骨头竟狠狠瞪着他，“你再说一遍？！”可怕的神情将安东尼吓住，他当即羞怒，冲上来要教训她。 “安东尼！你还想要对meimei动手吗？！” 索菲亚心中涌起嫌弃，想起下午时那个矜贵的男人蹲在车门旁，他温柔、耐心，无论戈蒂问什么，他都会好好回答，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的宠爱快要溢出来，那是她在安东尼和父亲身上从未感受过的。 “是的爸爸，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安东尼翻个白眼，做出要走的架势，然而等索菲亚一进书房，便倒回来翻她带回来的盒子。 水果罐头、甜甜圈、巧克力软糖、思嘉乐小红罐、杯子蛋糕，还有饮料、汽水和女孩用的发夹，他随手乱翻，脸上毫不掩饰的嫉妒，趁着他们还在讲话，偷偷顺走几盒巧克力，恰好就当女友的生日礼物。 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对话。 “早就接到邀请函的话，你应该提早让我们准备一份得体的礼物。” “可爸爸……我早就跟你提过要参加同学生日会，您那时候根本不同意我参加！” “好了，之前的话不要再提，有机会去邀请她来家里玩，多关心关心朋友，索菲亚，你得学会搞好关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