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哥哥,我不想干了
我派了几名亲信前往江南暗访,查得的结果再简单分明不过了,却是那时的我始料未及的。 我以为三大坊的司库们无官无职,是在官宦和商贾的压迫之下艰难求存的可怜人,却不知他们已经依凭着我的怜恤与支持,做起底层工匠之上的土皇帝。 “原来,我才是这些贪官的贼首,是庆国头一号昏官呢!”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心里的纸笺挼得皱作一个团子,我哥哥却认真翻着手里的书卷,不急不慌地纠正我道: “诶——昏官差不多,贪官你算了。” 我褰裙跪在哥哥榻前,待要告罪,却被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勾起火来,恨恨地将纸团撂在他袍摆上,他悠悠笑了两声,又补了一句: “就算是把你的信阳宫抄了,只怕也补不了亏空罢哈哈哈……” 他说着撑着榻稍稍坐起来些,匀了些空处与我,拍拍榻缘招呼我道: “别气了,过来坐。” 我不说话,也不肯坐过去。 “哎,过会子留下来用膳,想吃什么现在说,教他们预备着?” 我掀眸瞟了他一眼:“断头饭么?” 他又笑:“不至于——” “陛下。”我唤他,“如果,我不是你meimei,是不是就死定了?” “嗯?”他抚着下巴想了想,“倒也未必吧……” “未必?” 他笑:“食之无rou,剐之无血——为何要杀?” 哼,他笑我穷,我起身拔足欲走,他这才略沉下声,在我背后唤道: “回来。” 我停下步子站在那里,却还赌着气不肯转身看他。他又低声道: “你做错了事,不知省身补过,倒要朕来哄你不成?” 我回转过来,坐在他的榻上,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缓和了语气: “待在这里也是闹脾气,朕陪你出去散散心。” 马车行过熙攘喧嚣的街市,经过鉴察院时,我撩起帘子望向院门口叶轻眉留下的那块石碑,碑面上勒刻的文字仍旧鲜显明晰,可是那些曾经被她的光明烛照的民众,早已忘记了这些话语,我说: “人心还不如一块破石头!” 我哥哥笑笑:“可石头上的话却是只有人才能践行的。” 我骂:“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我哥哥掰开我的手指,从指缝里救下了那只险些被我捅成筛子的水蜜桃,吃了一口,: “桃子削得不错,下回别削了。” 我们去了京郊的一处别院,那里人烟稀少,古雅清幽,坐在小亭里听着细细的流水声,我满心里惦记着三大坊,只觉得聒噪。哥哥说: “其实朕倒觉着,江南传来这样的消息,是件好事。” 我淡哼了一声:“出了这样的事,陛下心里明镜似的,又玩儿我呢?” “升恩斗仇,情理之中。” “恩惠既施,便轻易收不回来,为求安稳,又不好再开杀戒,如此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你想怎么办?” 我望望他,敛眉自嘲:“我的主意自然是蠢之又蠢的,第一大昏官哪里敢在御前班门弄斧呢?想听听陛下的‘高论’。” “多大点儿事,还要朕来断,内库交给你,简直比朕亲自过问还麻烦些。”我哥哥歪在藤椅里摇头笑笑:“加恩加过了头,就该立立规矩了。” 我说:“自然是要立规矩的,jiejie当年立的规矩,我并不敢变,去年因为贪墨,斩了四员司库,此后他们不敢一味从货运上下手,倒是打上工人的主意了。” “那便是规矩立错了。”他说着,抬盏细细抿了一口葡萄酒。 “规矩立错了?” 我不解,他又问我: “朕要的是什么?” “做生意,自然是要盈利。” “盈利,便是朕的规矩。” 我恍然彻悟,拊案起身: “来人——传我谕令到江南:孤执事以来,兢兢切切,殷恳嘱托,禄不可谓不丰,恩不可谓不厚,尔等食君之禄,不图报效,反阋于墙,致使库产年削,实负我心,主事者革俸半年,杖三十,其余司库,革俸三月,若岁末之时,库产犹不能恢复如前,提头来见。” 随从领命下去,我有些不安地坐回石椅上: “若他们真有难处呢?” 哥哥冷笑一声:“不逼一逼——怎么知道?朕与你说过平衡的道理,江南有江南的生态,刀斧悬在头上,人要活,就得自己挣条生路,而不是靠着你的怜悯。依着妇人之仁,天下之人,就没有不可怜的。”说着扬目瞥了我一眼:“还有功夫怜悯他们,想想你自己吧——” 他手里的折扇倏然合拢,轻敲扶手,击着节拍,丝竹和着流水由远及近悠悠地划来,远处湖心的扁舟上传来歌姬游丝春絮般柔密绵长的歌声。 我静静地望向他闲云野鹤似的身形,良久,方缓缓道: “哥哥,我不想干了。” 我怎么会不爱哥哥呢? 父亲一生被裹挟在皇权的争斗里,小时候哥哥带着母亲和两个弟妹到处避祸,他大我和李治十几岁,长兄如父,也便自然而然而承担起教养的职责。 那时的他也是和叶轻眉一样爱玩爱闹的乐天派,喜欢开玩笑,甚至有时也爱恶作剧捉弄人。 真遇到了麻烦,他也会护着我,不教母亲责罚我,闯了再大的祸,他也不会生我气,他会呵斥我,也用镇纸和扇骨轻轻打过我手板,但从来没有真正怪过我。 他总对我说:“就算你将天捅出个窟窿来,哥也替你兜着。” 小时候他会带我们玩捉迷藏,也顺利地欺瞒了那时的我们,让我们以为,那些被权力纷争波及而东避西藏的经历于我们而言,也只不过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游戏。 是他温和通达的性情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里给予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我怎么会不爱我的哥哥。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叶轻眉是一类人,他们游戏人间、游戏一切,可是我明白,叶轻眉从来不会如他这般,拿人的性命当做游戏的筹码。 其实,当初我愿意接管内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想要替哥哥做一些事,jiejie不在了,所能够明白我的,便只有哥哥了,我也想离他近一些,仿佛还像小时候那样——确切地说,我不想长大,好像只要不长大,我就可以一直活在他们在我儿时撑起的那一片至善至美的梦想里。 然而一旦我开始替哥哥做事,就必然要从那个美丽的梦幻中将自己剥离出来。 他那样通透明白的人,永远那样平静地俯视我,一眼就能看穿我,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完完全全地把控我——纵使他并不会真的伤害我,但我明白,我所仰赖的只是他的仁慈罢了,作为帝王,他的仁慈注定不会太多——这令我感到害怕。 “哥哥,我不想干了。” 当我用平静而宁缓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从旁侧注视着他的神情,我想,他会生气么?他会省思么?他会罪我么?他会留我么? 都没有,他摆弄那只jiejie设计出来的玻璃酒杯,转动着细长的杯脚,淡淡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 如果他转过脸来看一看我,便会看见我眼里的哀伤,然而并没有,他只是低眸欣赏着那只漂亮的杯子——一如许多时候他看着我。 “我不适合,我原以为我可以继承jiejie,带着她的那一份活下去,将她未完成的事做完,可我不是她,我也不是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和她背道而驰的。” 我终究是不舍,但是jiejie教过我,不可以为爱陷得太深,当我以为无法自拔,恰应该及早退步抽身。 我缓缓地走到哥哥背后,倾下身来环臂拢抱住他,轻轻地说: “哥哥,对不起,到了明年,我便交权,我不会胡来的,年底以前若是出了岔子,你还罚我。” “真不干了?” “嗯。” 他拍拍我的手背:“好,你是朕的meimei,无论怎样选,朕都不会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