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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沉(中)

    五、六礼

    十八岁那年我遇见幽王,他独自躺在堆满了雪的山坳里,铠甲上全是血,我以为只是在与蛮人交战时中了敌军的全套,可他却告诉我:

    “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想要除掉他,故意将他送至了敌人的虎口。他说我救了他,我以为,他也救了我。

    他也在临安长大,对我说起临安的旧事,记忆交叠之处,我亦怆然神伤。他问我救他后不后悔,我说:“我如今这样的日子,也并不比死好;可是于殿下,想应是大不相同的。”

    他忽然道:“我会想法子,跟圣上请旨,为你脱籍。”

    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可他说得那样恳切,竟教我眸子里也莹莹闪过几丝亮光,朔北沦落八九年,早已断了这样的指望,萧萧索索的久了,羞作无情,感激东风……我伏身又折拜下去,未及开口称谢,他却柔声将我唤起来:

    “你的双亲、弟妹,孤俱会妥善安置。”

    我再欲下拜,他托住我衣袖不教我拜,眼光交触,我看见他很是诚恳地望着我,说:

    “我想见一见你的父亲。”

    天明时,他的亲兵寻了过来,我带着采集的草药回去将军府,一日与母亲并无多话。日夕还至住处,不多时见着父亲也回来了,他的面色较往素更为阴沉,唤过母亲低语几句,便支我去后边抽柴火,当我抱着木柴进来时,寄奴和兕子不知去了哪里,母亲的面色已是铁青。

    父亲站起身,蹲在火塘边生火,母亲长长吐出一口气,沉着声叫我:

    “你过来。”

    我想幽王大抵是见过父亲了,可我不知他究竟说了什么,会教母亲听来如此生气。

    我走过去在母亲身旁坐下,低目抚了抚她粗糙的手背,唤她:“阿娘。”

    她问我:“你知道幽王是什么人?”

    “先帝第九子,少富才学,礼亲文士,小时阿爹带我去吃酒,我见过他……”

    “你救了他?”

    “是,他流了许多血,我如不设法救他,他会死的。”

    “没有别的缘故?”

    “没有了。”

    “为何不上报将军?”

    “有人要害他,他教我……”

    “择音,你是什么人?”

    “我是爹娘的女儿,我是阿翁的女孙。”

    “你晓得不是问这个。”

    “我……我是宁武将军府的女婢。”

    我眼我抿白了唇,阴沉着眼眸,冷淋淋向上睨着她,她目意忧切,紧紧凝上我面容,说:

    “去把藤条拿给我。”

    我站在榻前的地平上,胫衣卷上来,小腿上一回承责留下的伤迹已经褪了肿,留下几道蜿蜒的褐痕。只听唰地三声凌厉的藤响,胀疼狠狠啮着rou皮儿拧出几道殷紫的肿痕,我弓腰颤抖着折了折膝弯。

    “阿翁的遗训都忘记了么?”

    我攥紧了裙子,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又是三鞭,裂口衔着热烫的血珠一寸一寸地烧着。

    “阿娘,九年了,我不愿阿爹籍籍无名消沉于此,我不愿知白和寄奴浑浑噩噩虚度一世。所谓儒者,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再不能读书修业、明德行道的士,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又是破风三响,伴随着母亲粗重的喘息沉沉砸在我心上:

    “他是皇子!庙堂权势之争,从来都是杀人场。你问我分别——好,你的阿翁,被他的阿婆活活儿教剐得只剩一副枯骨,扔在乱葬岗,那会子道在哪里,圣人又在哪里?你也要带累得你父亲同我剜净割绝才罢?”

    “可他是好人!他是阿翁的学生,他也曾为阿翁鸣冤,陆家沦落,他亦遭贬谪,他不会害阿爹!”

    我据理力争,两胫不住地打抖,母亲几乎每说一句,就要照我腿上甩两记,我声息颤了又颤,终然听见两声粗沉的清咳:

    “你知道,他今日见我,说了什么?”蹲在火塘前的父亲发了话,他目意沉凝,看着木柴迸出的火星子,拿一根烧火棍拨了拨火,“他说,要尊我为先生,接我入宫与他讲经论道,他还说——希望你跟着他,做他的女人,这些话,他对你说过不曾?”

    我一时愕然,我救他大抵出于良知,但也不敢说绝没有一丝绝境里攀附的念头,从明光甲看至螭纹佩,我审度它们的眼光已不是一个世家温巧伶俐的女娘,而是一个分斤拨两的市侩奴子。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我对父母说:

    “是太皇太后要取他的性命,我救他,已然忤了太皇太后的意,我们何妨信他,总比在这里绝望地坐以待毙的好。”

    “我已经婉言辞谢了。”父亲的语气肃淡果决。

    “阿爹为何?”

    “九年前将军礼敬非常,欲聘我做小公子的业师,也说愿意好生养赡我的妻儿,那时我便没有应。为什么,呵……”他冷笑一声,声辞极冷淡,仿佛说的只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你大父当日在士子中是何等声望,陆氏一族于他们心中又是何等地位——太皇太后留我一条性命将我流放到朔北,不是教我来拿文学辞章与她相抗的,她一意要折断我的壮志,践踏我的尊严,摧毁我的心念,我唯有顺承,你们的命才会长些!”

    父亲说罢,全然背转过身去不看我们,我怔怔然还未从他这番话里抽回心魄,只见他猛地将手里的烧火棍撂至榻前,幽冷沉断地喝出一字:“打。”

    母亲的神容愈见忧忡,她竟没有再用藤条打我了,也不俯身去拾身前的棍子,只是仰首望着我,低低道:

    “去给爹爹道歉。”

    我低垂着目,不肯动,母亲似乎有些急了,一掌拍在我藤伤累累的小腿上:

    “爹爹从小最疼你,你就忍心教他这般伤心?去啊!”

    见我仍旧不动,抿着唇一声不吭,她直接在我大腿上狠狠拧了两记,催迫道:“你倒是哭两声、喊两声!”

    我没有想到,终于有一日母亲对我和软下声气,竟是为了劝我向我的父亲低头。我剥开裳围跪下来,北风从窗隙里漏进来,丝丝吹拂在袒裸的臀股上,也拂掠我胫腿上绽裂的藤伤,一棍子挟风劈下来,我顿觉冷汗淋漓,眼前一黑,身子狠狠弹了一下,歪去了一旁。也许是烧火棍过于沉重,也许是这里的rou皮在朔北被娇养得恢复了嫩脆,于疼楚更加敏锐。我挨了重重的十记,第三记始我便耐不住痛呼出声,母亲便停下来抚着我的背,附耳悄声催促:

    “快哭,给你爹爹说知道错了!”

    我哽泣着摇头,于是下一棍子抽得愈狠,父亲听见我的哭泣,淡淡地沉喝道:

    “这便受不住了?一个奴婢,挨顿打骂难道不是家常便饭?”

    我咬着自己的胳膊剧烈地扭躲,咬得自己胳膊上也鲜出一道血印,十下打完,我的身后的皮rou俱热烫肿胀起来,母亲就没有再打,她抚着我身上僵肿的瘀块儿,望望父亲,说:

    “明日还要上工……”

    她蹙着眉对我使眼色,用手掌轻轻拍掴我身后的肿rou,是教我服软的意思,我说:

    “阿爹,您信我,今后为奴也罢,为妃也罢,我都会用性命护全陆家,跟不跟幽王,我总要当面与他说清楚!”

    父亲默了许久,方冷冷地哼笑一声,叹道:“慈母败儿!”

    我连夜去了山下的茅屋,临出门时,身后母亲的话和着寒风呼呼灌入我的耳膜:

    “你想好了,你若跟他,将来若有不测,可是要殉葬!”

    风雪里,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腿踉踉跄跄地一路跑着,幽王果然仍在那里等我。他遣退了亲兵和服侍的媵人,我才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伏身对他拜了又拜,垂泪涕泣,我说我只是一个蒙昧无知的女奴,偶然侥幸服侍了一回殿下,亦只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与殿下论恩论功,父母知晓我接受了殿下了恩惠,已经狠狠责打了我,我们一家死生祸福俱在殿下之手,但求殿下谅恕我愚钝浅薄,能够明示于我。

    他自榻上勉力支撑着倾了倾身,请我坐下,我并不敢坐,只是匍匐至榻前,称“请殿下训示”,他说:

    “伍子逢殃,比干菹醢,你爹爹怕我拿他作筏子使,他怕得有理。”

    说罢,他借着烛火哗啦啦展开一折血书与我看:

    “我已上书向太皇太后和圣上请罪,交兵权,削封地,从此再不预庶政,留在幽州做一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还是你阿翁教我的道理,我与你们一样,俱是天家的弃子,为何不能在一处取取暖,我不止是报你的恩,我亦想要报你阿翁的德。”

    我微微抬目颤着手接过他的奏折,那一字字鲜红的血书赫然入目,我朦胧着泪眼有些不忍地顾向他,颦首叹道:

    “您流了这样多的血,还……”

    “我倒无妨。你说你挨了打,打了哪里,要不要紧?”

    他神容一时关切起来,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又抿着嘴唇摇摇头,说“无事”。

    他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从榻边的药箱里寻了一个药瓶放在地平上:

    “这个,医治藤伤是最好不过的。”

    我先时只顾着哭,听见他这样讲,才当真觉得脸上发起烫来。他又说:

    “我与宁武将军招呼过了,暂借此处将养几日。说起来,周宁武虽好儒道,究竟不过是一介武人,我能替你们筹谋的,自然比他长远。如果你不愿……我也希望你们能够随我去幽州,待为你脱了奴籍,我会为你再择良人。”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哦?”他面上悠悠浮起几丝玩味的笑意,眼光仿佛直要看进我心底里去。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殿下义薄云天,于家父是再造之恩,家父与婢子,俱俯首听殿下之命。”

    我将古诗念得情真意切,伏身再与他深深拜了几拜。

    再见到幽王,已是旬日以后,我去集上买针线,那时雪已渐渐消融,夹道的垂杨也抽出几分嫩黄的新芽,这景象总教我记起儿时的临安,只是呼啸的寒风兜面袭来,登时便吹散了那一点温情的念想,马蹄声悠悠地响起,他嗓声温润,轻轻唤了一声:

    “陆娘子。”

    我以为听错了,过了一会,马蹄声又近了些,他再唤:

    “陆娘子。”

    我仰目一看,他清癯的面容翩然映入眼眸,我褔身施了一礼,他说:

    “多谢你,我好多了。”

    从怀里取出一包白茅叶裹着的物什递予我,虽隔着叶子却也能嗅见几丝荤油的焦香,我一笑:

    “是叫花鸡么?婢子不受嗟来之食。”

    他却认了真,轻轻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双手捧着垂目道:

    “唐突了,是给恩人的谢礼。”

    说罢放在了马鞍上,我将包裹从马鞍上取下来,解开白茅,似烤鸡非烤鸡,似烤鸭又非烤鸭,烤鸽子?似乎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鸽子……他见我满面狐疑,温道:

    “娘子尝尝?”

    我拿起一块rou塞进嘴里吃了起来,他又问:

    “你阿爹不肯将你的名字告诉我,你呢?”

    “非眷非亲,怎么能擅自通名呢?”

    “明远先生是你的大父,又是我的先生,如何不算亲眷?”

    “陆择音,栖者择木,雊者择音。婢子没有字。”

    “萧夔。你唤我的字罢,唤我云韶。你是光熙六年生的么?”

    “什么?”我觉得古怪得很,我本以为他会对我讲他那日见我父亲说的话。

    “哦,娘子救了我,我想问问娘子的年庚,替娘子算一卦,卜一卜前程福祸。”

    我听得莞然:“殿下还会卜卦?”

    “诶——唤我云韶。”

    我只好一一告诉他,他像模像样地阖上目,掐指算了良久,忽抬起眼皮,睨着我手里的烤rou说:

    “你再吃一口。”

    我于是又吃了一块,只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因为:“您算出什么啦?”

    他专心正色道:“要看流日的,今日是……二月初八……宜嫁娶……嗯。”

    他挑眉睨来,递掌予我:“娘子,宁可共骑否?”

    这算什么!我觉得他在调戏我,一时有些恼恨,扭头便要走,他牵着马大步追上来:

    “六礼已行,娘子要悔婚?”

    “什么六礼?”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烤rou,扬眸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愣了一愣,才缓缓问出一个字:

    “雁?”

    他扬了扬眉,温目顾向我,春日融融照在他仍有些苍白的面上,我的脸有些发热:

    “未告父母,做不得数的。”

    “告焉则不得娶,告者礼也,不告者权也。”

    我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他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腰将我抱上马背。他带我策马跑过长街,我小心翼翼地靠着他,缓缓道:

    “婢子蒲柳之身,微贱之人,若殿下愿得我,其实并不必费这样一番工夫。”

    他低颌附于我耳畔,温意道:“我希望你欢喜。”

    在他以前,众人对于我的期许往往是真实而具体的,希望我知书知礼、希望我敬顺亲长、希望我言语安分,希望我女红精巧……可是这些期许里从来不包括我的悲喜,或许喜怒七情本不该发露,发而不以礼,便是罪过。只有他说希望我欢喜。

    幼时我曾听堂姊念白香山的《井底引银瓶》:“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少年女子的以身相许从来不需要什么深思熟虑的考量,大抵都只是一朝情动、一时感慨罢了。

    六、玉碎

    我被安置在幽王宫一处僻静的宫院里,身份依旧是女奴,但铺宫、仆役、用度比孺人之例。

    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云韶不能常常来与我见面,然而他明白我心中的关切,每每过来,都为我带来宫外父母弟妹的消息,他们终于被迫接受了投靠幽王的事实,听闻父亲偶尔入宫与幽王清谈,弟弟们照常读书,只是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兕子缠足。

    有一回云韶带来了几篇大父的诗赋文稿,看得出是当年精心誊写过的,只是有些残破不整了,他说,自明远先生获罪,诗稿文集俱被焚毁,这些是他当年偷偷默下来的,留给我做个念想。大父的诗文辞赋幼时父亲俱都教过我,虽经年磨灭,总有些许残存的记忆,于是主动请命:

    “妾虽不才,愿意试着续补一二。”

    那以后云韶便陆陆续续地带了文稿来,或是他自己的存稿,来自多方文士的记诵,俱都交付于我,我便一一勘校续补,分目而辑,总算初得当年《陆明远集》的概貌。

    云韶长我十一岁,然而私下里他并不教我唤他兄长,也不要我唤他殿下,而是让我直呼他的表字“云韶”,我觉得有些冒犯,与他分说道:

    “你是我大父的弟子,论理说与我爹爹是一辈的,合该叫你一声阿叔才是。”

    他自小体弱,饮食男女之事上极为克制,过午不食,从不在女子房里过夜,是以我们的雨露是很少的。

    我想他大抵不是什么端严古板之人,却极其爱惜体面,他生气从来不会谩骂吼叫,甚而都不大作在脸上,连对身边最微末的宫人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我从来不曾见他打罚处置过什么人,身边服侍的人却也不见疏慢,反倒井然守礼,且也都是如他一般温柔和气的模样。

    他还有一个古怪,便是很忌讳人潜在他的视线之外触碰他的身体,因为曾经习武的缘故,他会不自觉地发起攻击。有一回我从他背后抚了抚他的肩,便被他曲肘顶出几步开外,尽管他反应过来是我后便即刻收了力气,我仍然被伤得不轻。事后他十分愧疚,对我叮咛再四,不可再以身犯险。

    他每日睡得很早,睡眠又极少,常常不到五更天便起来读书。他也时时劝着我早睡,晓得我心里十分不舍,便会抱来他的伏羲琴弹取哄我入寐,我不愿他替我劳心,于是假装睡着,待他走后,再起来校书。有一回他弹罢琴曲,在我榻前坐了许久,末了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

    “阿音,装这样久,想必很辛苦吧?”

    我被识破,睁眼望着他:

    “殿下如何得知……”

    “你的起居饮食,哪一桩不要呈到我这里过目的呢?”

    他于是继续留下来陪我,他贴在我耳边说:

    “你若受了委屈,我也会伤心,阿音,你心里想什么,不要瞒我。”

    他有咳疾,每至秋冬换季,总要咳上一月半月,有一回痰里带了点血丝,我瞧着心中惴惴,他却只道无妨,是以我也并不敢深问。有一回他抱着我忽而凑到我耳边悄声问了一句:

    “你怕不怕,若有一日我死了,她们教你殉葬?”

    姬妾以身殉主,乃是国朝的家法。我又想起那日临出门母亲问我的话,那日奔走在风雪里,我大抵心里仍觉着畏怕,然此时借着一盏烛火拥在一处,即便问着如此悚怖的话,我却不觉得惊恐。

    “我不怕,阴阳消长物事相易,总归有个代价,今日乐上乐,相守一处,来日黄泉之下,追随你去,也是分所应当。”

    他愣了一愣,显是有些意外:“若是别人,定会战战惶惶地教我不许胡说。”看向我时,却又一笑,将指尖抵在我唇上不教我辩,“傻子,今日乐上乐,是你积德积善,合该你乐;你放心,来日如何,我也绝不要你殉葬。”

    有一回他着了风寒,夜里发作,怕过了病气给我,便着急要走,我说发病时最忌折腾,要真过了病气这会子避着也晚了,便留他下来,服侍他喝过药,发了汗,又将他搂在怀中伴他入睡,我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说:

    “从前都是你哄着我睡,今日也轮着我来哄你,只可惜我不会弹琴……你有什么乳名没有?”

    他也有些赧,笑着告诉我说:“丑奴。”

    我有些诧异:“你生得这样好看,为什么要叫丑奴?”

    他说:“大抵是阿婆觉着,我性情不好罢。”

    我心怀大动,倾身愈加环紧了他,婉垂的青丝长泻如瀑,轻拂于他肩,我柔声道:

    “那是因为你还不曾遇见我,当你遇见我,在我眼里,你便是世上性情最好的一个人了。”

    我略懂些医术,趁他入眠,我将手指搭在他腕上切了切脉,只觉脉象紊乱,时而微细如丝,时而坚实有力,十分难断。守了一夜,究竟心中难安,黎明时,医女过来侍药,我又去耳房向医士探询他的病情,医女答对亦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我不放心,只好再试着去探他的脉,不料将将搭上手指,腕子却被擒住,低头看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不待我反应过来,已被他压在身下。他目意一紧,深顾于我,声气一如往常的悠平:

    “做什么?”

    我眨眨眼:“不放心,探了探你的脉。”

    “碰我?”他眼光透出几分玩味,忽又一沉,“探出什么?”

    我蓦地想起他的叮咛,才觉着心虚,摇摇头道:“还未搭上脉,你便醒了。”

    因在内室,我只披着贴身的亵衣,不过一层薄纱,他与我平素相处敬若严宾,雨露甚少,肌肤之亲也不算多,这会子面朝面地挨得这样近,倒教我有些羞赧,却来不及多说些什么,便被他揽住腰肢翻了个个儿。

    “云韶!”

    我未及惊呼出声,左股便吃了一掌,裹身的薄纱被掌风稍稍带起,露出微微发热的肌肤,我原不是这样不能忍耐的性子,只因是他的手掌碰到我的肌肤,我的身子变得分外敏感,我十分害怕第二掌掴下来,不是畏疼,而是畏耻,他是那样斯文儒雅的人,从来不曾红一红脸,高一高调子,我甚而都不曾料到他竟然也会打人,且又打在那般羞于启齿的所在……想到这些,我肢体微微一蜷,不料臀股反送到了他的手底,啪地一声又是一记掌风自右扇掴下来,我扭开身子小声央求道:

    “云韶不要!求你了,不要这样!”

    他并没有停手,左一记右一记,我想他究竟做不出那等疾言厉色的刑逼模样,连巴掌都掴得井然有序、慢条斯理,只是每打一下,我的裙围都会被挟风带起来,露出瑟瑟颤颤的肌肤,就仿佛每挨受一下,都要承一回褫衣之侮一般,却比直接完全褫剥我的衣裙更加屈辱。

    掌掴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干净脆利的巴掌声是与我后股的皮rou碰击震荡的结果,我耳畔又隐约回响起父亲的话:“一个奴婢,挨顿打骂难道不是家常便饭……”奴婢本被人碾在脚底,是没有什么荣辱可言的,而我被他多日的温柔娇养出来的一点尊严也刹那间摧折殆尽。

    我是从来不在挨打的时候认错讨饶的,可因为是他,他变得这样却教我十分害怕,我低低咽咽地啜泣:

    “云韶……我忘记了,我忘记了……今后会仔细、会小心些的……”

    他没有理会我,打了约莫百数,终于停下,轻手褰开我的裙边,将掌心揾覆在我的腰后,从一层细薄的冷汗轻轻朝下捋至我的臀股,在顺着腿根抚搓着缓缓捋上来。

    “可以记得了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我盼望他能将这场闹剧解释为床笫之间的狎昵之举,可是他一句话就摧毁了我这一点点微茫的信念:

    “孤不忍以宫法治你,如今这样不体面之事,孤不愿再有二回。”

    他揽住我将我轻轻翻过来,我问他好些没有,试图缓解方才的尴尬,说着便够着他的脖子去贴他的额头,他却松开我直身坐起,替我放着帘子温淡道:

    “好多了,守了一夜,你也好生歇歇,我服下药便走,待我好全了就来看你。”

    我也慌忙坐起来,寻他的衣裳、佩玉、想为他更衣,他却按住我的手教我不要忙,我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张臂想抱着他,他也让开了,只说:

    “不要真过了病气去,便不好了。”

    “云韶,你不要生气。”

    我近乎恳求地望着他,他这方拍拍我的肩:“快睡下,我没有事,你不要多心。”

    往后的半月里,他都没有再来过,他从前也曾这样久不来,却不似这回这般难熬,当我们再度偎在一处,天已很冷了,房里生起了炉火,我对他说:

    “云韶,我以为,我从前那样苦,如今除却生死,或许并没什么值得我怕的了……可是有时候啊,当我发觉自己终此一世都会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仍会感到害怕,云韶,你说我是不是很好笑?”

    他说:

    “当你害怕的时候,想一想,长囿于此的不是你孤独一人,还有我,见不到的时候,我心里也在惦着你。”

    我望着窗外无垠的苍翠吞没一点余晖,徐徐念道: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忽然道:

    “阿音,你想要什么。”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我告诉他,我想要骑马,话音才落便觉不妥,不想他却应下了,叫上亲卫,连夜便要带我出城,我拉住他,问:

    “太皇太后会不会……”

    他一笑,问我信不信他,我说我信。他拥着我坐在马背上,扬鞭策马去追赶夕阳,待斜晖终被噬尽,东山月色明朗,他再问我:

    “你不是同我说过‘及尔同死’的话么,反悔了?”

    我辨不清他是与我玩笑,抑或是当真拿生死作儿戏,因回目望不清他神容,便立刻去夺他手里的缰绳,他身子本来弱,又久病初愈,我当真发起狠来,他也奈我不何。

    “放手。”

    我不肯,他又来夺,我究竟御马不熟,你争我抢之际,便双双堕下马来,幸而马跑得不快,秋七月间绿草尚还丰茂,他托护着我脑后与我一同滚在地上,折碎了玉冠。

    我生气了,我对他吼道:

    “云韶,我这一世,大抵是翻不了身的,可你不同!你才是云程发韧,岂能戏言生死,我不骑了,我们回去!”

    他轻轻挑去我鬓边粘连的草叶,牵起我两边衣袖察看伤势,确认之后我毫发无损之后,方淡淡道:“若阿婆仍要取我性命,不会看我是在骑马,还是在宫里好好待着。”

    我自悔冲动。驯马跑出几步,便调转回来守在我们身侧,他起身将脸贴着它摸了摸鬃毛,安抚一回便翻身上马,再看去时,马鞭俶尔扬至我的脸前,我本能地侧首眨了两下眼,定睛看看他,才捉住鞭梢站起来,踏着马镫坐了上去。

    “你以为我会拿鞭子打你么?”

    我低目摇了摇头,他的语气淡泊而感伤:

    “阿音,你还是不信我。”

    他说什么都好,说我任性、鲁莽、蛮横、失礼,可就是不能说我不信他,我羞愧欲死,他却贴着我鬓边轻轻道:

    “是我不好,我今后再不这样说话了。”

    他又说:

    “这些年在朔北想必艰难,我不该让你再受惊吓的。”

    我双目涓涓缕缕地淌下泪来:“殿下,我不是自私,我不是惜命,我愿意与你……我愿意的……可你不应当……”

    他却很是珍重地挽住我的手说:“你应当惜命。”

    不久后,云韶为我请旨脱籍的奏章得到了答复,圣上终于没有允准。就当我余生尚不分明的当口儿,为我切脉的医女却告诉我说:我可能有孕了。

    晌午才看的脉,午后,幽王妃的云履便蹑上了我门前的青石阶。

    云韶的王妃柳氏是个温蔼端穆的女子,她是五姓七望的河东柳氏女,论起来我与她还是远亲,她年纪几乎与我母亲相近,依辈分我却是她的表姑。她似乎很同情我的身世,握着我的手戚戚感伤了许久,问我将来的打算。

    我说王妃何须这般客气,论不论亲,您依然是三十三重天上金尊玉贵的王妃,我依然是九十九层地下卑贱如泥的女奴,我的身份自然没有资格做幽王子嗣的生母,是以我腹中的孩儿若想存活,全然仰赖王妃的庇佑了。

    我将这番话说得谦卑恭顺,她愈发盛赞我知书识 体,可以看出,她来找我,并非全然一己私心,云韶年近而立尚无子嗣,她也是真心为云韶虑的,妻房替夫主考量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我不曾料到,她竟还替我打算了一番。她说我这样避着人不是长法儿,要同云韶说一说,给我个名分。

    “如今看,你在身籍上确吃了些亏,不过,家法也没禁亲王纳奴婢,当不了孺人,做个姬侍,也比现下强些;说来孺人侍妾究竟是个名头,都进了王宫,一道儿服侍殿下,可不都是一家子嘛。”

    她这番话说得亲热,我便也垂目附和着笑笑,她又说:

    “你拿孩儿托我,我也感激你信重,你能避着我们,可孩儿总不能跟你藏着,又不能离得亲娘,到时候咱们一同抚养照料他,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也好教殿下安心。”

    王妃去后,卫孺人、韩姬、许姬也接踵而至,幽王不亲女色,后宫里就她们几个人,说的也无非是和王妃一般劝我的话。

    云韶竟是最后一个来的。

    他来的时候,天色已黯,我正伏案校对大父的诗稿,他见我入神,弯下腰将手掌置于烛火前晃了晃,我抬目顾他一笑,他叮嘱说:

    “莫要太劳神,早些休息。”

    “是。”我搁下笔,整理着今日校改过的卷稿。

    他凝默良久,跽下来帮着我一道整理,缓缓问了一句:“你自个儿——如何打算的?”

    我对他莞然笑道:“我听殿下的。”

    云韶问我:“你觉得,孤的这些女人如何?”

    我敛睫微笑,跽去他身后为他抚按头颈:“殿下的嫔妃,自然是端方持重,待人亲善。”

    他阖目闲坐,任我按了一会子,方缓缓笑道:“可是,她们同孤说起你,却是恃宠而骄,言语尖酸。”

    我停了手,心里像被堵了一块,抿着唇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道:“妾相信殿下心中自有公断。”

    他却笑着握住我的手将我牵至身前坐下,温道:“你瞧,这便是同她们打交道的苦恼,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我不看他,含酸道:“殿下眼里,只怕我也是一样。”

    他倒没有否认,只款款道:“孤是说,名分,是一道护身符,也是桎梏。孤从未想过要你无名无分地跟我过一世,本想给你脱了籍,再行册封,如今……”

    他的眼光落于我腹处,意思已然分明,其实能否时时见着自己的孩儿,我并不在意,我自问是做不好母亲的,孩子跟着王妃也定然有更好的出路,可我的心意究竟不代表云韶的心愿,云韶不愿我如此,他其实还有更深的忧虑,如今后宫的女人们知道了我的所在,若眼红想杀我,也变成了一件更为容易的事情。

    他每说到“一世”,我的心便狠狠抽动一下,其实我明白,我私下里问过他身边的太医,太皇太后的那一次构陷已然伤及他的根本,早则明春,迟则明秋,他挺不过去的。他将我从朔北接来幽州,予我一个家,也予我双亲和弟妹余生一点尊严体面,如果我怀的是男嗣,或许王妃还能看在这个孩儿的分上,善待我的家人……士为知己者死,我也愿意从殉。

    如他所愿,我请求他赐我一个名分,成了幽王宫的第三个侍妾,又因为可能有了身孕的缘故,搬去了王妃的宫院,由王妃亲自照料。

    临迁居前,云韶叮嘱了我几句:“到底王妃比我年长,你还是尊她一声娘娘,她不是善妒之辈,不会为难于你,卫氏也是一样。韩氏、许氏两个自小跟着我,也都是可怜人,你也都喊声jiejie,韩氏脾气坏些,其实没什么城府,你平日里谦让谦让,有委屈只管悄悄对我说,我替你惩治她们。”

    他又戳了戳我鼻子,端色道:

    “不过,可不要再教她们挑礼,将状告到我跟前了,嗯?”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警告的意味,掺在这样温平的语调里,竟透着几分玩味的风情,教我面上一热,不知为什么就想起那日榻上不成体统的责诫。

    他说着,又仿佛有些心疼地抱住我,握起我的手抚在他心口:

    “从此身在宫中,就不再是你我二人的天地了,凡事多留心眼,我须调停于女眷之间,人前待你,毕竟会与从前不同,你晓得我的心……到时——不要生我的气。”

    又过去半月,医女再为我请脉时,终于下了定论,原来我并没有身孕,不过是湿邪内郁的症候罢了。消息传开,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贱奴为了名分故意教唆医女误诊的,有说幽王疑心胎儿血统故意将事了去的,有说王妃和孺人心怀嫉妒蓄意谋害的……总之是些无稽之谈罢了。王妃柳氏的面上虽劝慰我,说我年轻,总还有机会,却难掩失落之色,她身为嫡妻,已是三十有余的岁数,幽王至今尚无子嗣,实在是令人心焦。

    我对柳氏说:“也是我没福罢了,便是当真有了,生下来也不知如何,娘娘劳心教导,至于能不能成才成器,还要看天命,不若趁早从族中过一个聪敏孝顺的养在膝下,只怕成算还大些。”

    柳氏讪讪地笑笑,只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云韶坐在她身旁挽着她的手也宽抚一番:“此事怪我,平日里冷待了你们,你也宽宽心,近时栾玉为我调理身子,已然见好,你我春秋正盛,来日不怕没有子嗣。”

    他小坐了一会便要走,柳氏让我去送,我应了一声,便拿氅衣给他披,他倒回过身来替我拧上扣子,温声含嗔道:“才说你湿邪侵体,还不晓得保重,却累娘娘替你担惊。”

    我知他是在王妃跟前做戏,也便低眉一笑道:“微贱之躯,哪里这般娇贵呢。”

    出了门,他淡目一瞥,匆匆撂下一句:“去偏殿。”

    偏殿的厢房是我的住所,我愣了一愣,随他进殿,他屏退散役宫人,蓦然回身劈面一掌,猝不及防,我没有站稳,跌伏于地,半边脸颊一时烧肿起来,下颌刺痛入骨,我怔愕着,仿佛忽然已认不得他了,他似乎也愕了一刹,便蹲下身来扶我:

    “摔坏了没有?”

    我摇着头推开他,他这才告诉我这一记耳光的缘故:

    “怎么说话还是这般不仔细,子嗣之事恰是她的痛处,宗子过继又岂是你能够妄议,今日我尚且赔着不是,你便称一声罪,哭两声,彼此面上好看也就是了,这会子你却不言不语,又成了一块木头了!”

    我任他骂,没有出声,他见我还不起来,又要来搀我,又和缓下声气来:

    “地下凉。”

    这一句教我念起他从前的种种好处,是以他骂我我没有哭,此时却红了眼尾,却不肯要他扶,逞了一世的强,到头来才觉来自己这张嘴竟是有毒的。我心里尚委屈着,他却倏然抚着心口向前一倾,一口鲜血呕在身前的地砖上,我一脸惊惶地爬过来扶他,他却轻轻推开我,柔声道:

    “我不碍事……不要弄脏了你的衣裳。”

    我吩咐外边的宫娥打水,拧了手巾来给他擦洗,他接过来自己对镜揩去血迹,又取自己丝绦上的玉珠替我在肿面上滚了滚,低声和婉:

    “回去记得同王妃告罪。”

    又嘱:

    “我呕血之事,对谁都不要说起。”

    云韶去后,我打碎花瓶拿碎瓷在手心豁了个口子,去柳氏跟前跪了一柱香的工夫,她倒也没有为难我,只说叫我好生安养,又派了一个姑姑教导我礼仪行事。末了她反倒替云韶说了两句好话:

    “云韶他脾气不好,心思总还是好的,他是为了你,不要见怪。”

    迁居有了名分之后,妃妾之间来来往往,我倒是可以常常见到云韶,只是相见时总隔着一屋子的人,就是专程来看我,也要做成探望王妃顺道瞧一眼的模样,况隔墙有耳,更再难说些体己话。

    纳我这样一个姬侍,究竟是折损颜面的事,云韶又是那样爱惜颜面的人,每每想起他柔声细语安抚我的模样,便觉得心存一丝一毫的怨怼都是不该。纵然云韶打过我,纵然妻妾们排挤我,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很长了,我想,我会追随他于九泉之下,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每当我想起他的好,又觉得一年也实在太短,我数着日子过,虽在旁人面前极力掩饰心绪,私底下的眼泪却不自觉地多了。

    虽然如此,总归被云韶看出了端倪,起初他问我是不是遇着什么烦难,我说没有,他便一件一件地猜,耐心地哄我,可我眉目之间的隐忧总是挥之不去的。后来,他便骂我:“成日家苦着脸作与谁看?还有什么不足,是哪里不如意?”他连身边最微贱的奴子也不会叱骂,却要骂我,我心里计较,可是他一骂我便心急,急了便要呕血,我总归还是心疼他多些,不知怎么,就学会了假笑。

    幽王宫里我无疑是个异类,当我看见哪怕是稍微得脸些的宫女的裙底也是一双纤小的金莲,我开始向身边服侍的老嬷嬷提出央请——我想重新缠足。这对于我这样早已成熟的妇人而言是不大容易的,少不得同她们打听些软骨的偏方,宫人嘴碎,终究传到了云韶耳里,他过来看我时我正坐在床榻上将双足浸泡在一盆猴骨与诸类药草煎成的浓汤里。他抚着我的膝腿坐在我床前的地平上,温声问我为什么这般自苦,我与他细说了我想要缠足的缘故,他默了一会,眸中泠泠泛出几分撩人心魄的幽异之色,他轻轻地问:

    “你想要缠足,不为了我们,却是为了她们么?”

    我微微生愕,他缓缓将头枕在我膝上,又说:

    “你缠了足,便骑不得马,当真想好了?”

    我点点头,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遣人送来些镇痛的药剂,虽用处不大,却聊胜于无了。

    我心里有一个很隐秘的想头,最后的日子,我总要与他的女人们和睦相待,不要教他忧心。天冷了,他瞧上去愈加癯瘦苍白,这些时候,我想着与死关联之事,却比想着生存更宽慰些。

    云韶的妃妾们与我维持着面上的客气虚礼,其实心里并不喜欢我,多年为奴的经验使我保持了警觉的习惯,她们说我我常常冷着脸,不爱笑,觉得我心思重,其实这些还是小事,关键是坐到一处,实在并没有什么话可聊的。韩氏与许氏皆是仕宦人家的女儿,器用精细,品味高雅,都缠得一双极小的小脚,那些研脂与调香的妙法,她们是不屑与我这个粗手粗脚的婢女说的。王妃柳氏同孺人卫氏两个并不争宠,她们言谈间时常说起与京中世妇之间的书信往来,议论朝局,我更是听不明白,临了王妃幽幽叹了一句:

    “龙潜于渊,终非久长之道。”

    门后传来云韶的声音:“偷听的人进来吧。”

    我先是一惊,犹疑一番便推门进去,却见云韶坐在当中,柳氏、卫氏分居两侧,他看了看我,淡淡地发落道:

    “陆氏言行乖张,屡犯宫规,着废去姬侍之位。”

    再顾一目身侧的王妃,拍拍她手背安抚,有商有量道:

    “让她留在孤身边,做个侍候文墨的宫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