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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息

    广陵邑落成那日,居业行挂上了当朝大员李泌题的匾。风岁晚拿地契的时候犯了难,他用过的名太多,一时想不起来该签哪一个,写了两个都不对,没想到最后合上地契的,是他离开时给自己取的名。

    他拿着地契发了会呆,大约是师父的善意,让他彻底与过去断个干净。

    靠近市集的地方做什么都方便些,他腿脚不便,平日里走动无碍,遇上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几乎沾不得地。

    但他实在不喜嘈杂,更厌恶人声,能住在这里的,多半都是那位的人。论功绩关系,本也轮不到他,林白轩说给他找了个好去处,他也就收拾包裹搬了家。

    不疑,不问,不抗命。

    这些年他别的没有学会,只知道怎么保命,要说休养,哪里比得上万花谷养人。扬州也是好地方,离长安远,风岁晚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迟家倒了,他只有高兴的份,落井下石的事他很乐意做,可惜上面已经给了发落,不是谋逆的大罪都不致死,有人求情,发配也成了流放。

    他摸了摸眼角,上扬的眼尾下有一颗鲜红的泪痣,让他本就阴柔的容貌又添了几分妩媚。

    能当面看着他神色大变,那些刺耳的痛骂听起来都让人快活,这一回他一点都不生气,因为那个曾经一句话定他生死的人已然成了阶下囚,除了骂两句,什么都做不了。

    功成身退,心满意足。

    他挑的院子地势高,四周没什么遮挡,门口是个池子,刚生了几片荷叶。另外三户都落着锁,门口也没有挂牌,暂时还没有人住,整片山头如今都是他一个人的。

    除了最上头山顶的一块地,路有些陡峭,地方却很大,足够修个四五进的大宅院,离他这一层数十尺高,是真正的不与人相闻。

    居业行管家动作比他利落,除了他随身携带的物品,其余用具都已经摆放整齐,院子里还搭了花架和躺椅,只等他进门就能住下。

    能全身而退的人不多,风岁晚不是贪心的人,知道如今这一切都是靠林白轩那点旧情,以及他早些年用一双腿换来的重视。

    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把命往无底洞里填,腿废了之后他再不能远行,在万花谷里养了很久才重新站起来,他是画圣门下,书画却很一般,一心都在制药上。

    虽然后来吃了不少苦,但能报仇对他而言什么代价都值得,他拖着伤腿也要四处奔波,就为了把迟荣送进大牢。

    心里一直压着的石头突然消失,他并没觉得解脱,收网时他旧伤复发,实在无法成行。从床上摔下来爬到门口,外头下着雨,他看着满地泥泞,坐在那里发呆。

    迟荣看重名声,最好面子,满口三纲五常圣人训导,可惜圣人没教会他敬妻怜子,落得个抄家流放清誉尽毁的下场,可见是报应。

    他入住的第一天,阳光很好,管家也很贴心,他什么都不需要再准备,躺在院子里晒了一下午的太阳。

    不出意外的话他可以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直到太子倒台或者老死,目前的局势来看前一种的可能性不大,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

    这地方僻静,适合他这样准备养老的人,风岁晚今年二十又三,本该建功立业的好年岁,却已经拖着一身伤病莳花弄草。说起来几分幸运几分凄凉,总比他曾经那些无人收尸的同僚强上一点。

    他还是习惯穿万花谷制式的衣裳,层层叠叠,起风了也不会冷,袖口腰间都有暗袋,适合放些小东西。只有一点不好,零碎的装饰太多,走起路来若太急,撞的叮咚作响,不太端庄。

    不过他也很难再走得那样快了,膝盖受不住力,站久了都疼。

    院子里他又新开了一块地,南方的水土就是好,种子撒下去自己就发了芽,没几天就长出毛茸茸一片。他在躺椅上看话本,狐仙和书生,破庙外风雨如晦,破庙里春宵苦短。那狐仙拥着书生投怀送抱,好一个娇怯怯美人,再翻过一页,却是美人胯下剑拔弩张。

    什么玩意?

    风岁晚翻过书脊去看字,是剪窗笔记没错,又发现下头一行小字,品花录。

    他叹口气,随手扔到一旁,又去摸下一本,这一回看了书名,叫怜双姝。等他翻倒两人口称姐妹,同榻而眠,还算得旖旎,再后面胸贴着胸,腿挨着腿,又觉得不对劲了。

    院外有动静,是居业行的管事,带着人交地契,就在他左手边的院子。他捧着热热的紫砂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走到门口眯着眼睛打量。

    没见多少器具,倒是有好几箱的书,奇怪,广陵邑里竟然还会住读书人么,还以为这里都是他这样的老弱病残。

    比如最靠近渡口的疤脸乞丐,还有个整日醉醺醺的刀客,只不过那把刀他应该再也拔不出来了。

    太子仁厚,给他们这些人一个安身之处,这么多年,谁手底下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呢,都杀了显得太不仗义,只好把他们养起来。

    能从朝堂上退下来,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九,这样的老头不回乡,想来混的很差。

    他捧着小茶壶喝了口热茶,放得太久有点涩,只好都倒在了篱笆下。

    再抬头就看到青衣男子缓步前行,他背后背着一把琴,头发用方巾规规矩矩束起来,额发却留得很多,几乎挡住了半张脸。

    风岁晚攥紧了茶壶,克制着把它砸出去的冲动,直到青衣男子入了隔壁院子,才慢慢从灌木的遮挡里走出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