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从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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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浅蓝稍明亮些,一夜没怎么睡的黎妍趴桌子眯了小会儿,刚有睡沉的迹象,猛地坐起来,看了眼表,分秒间从昏昏欲睡到头脑清醒。 小憩的时候忘了把抱枕垫在手肘底下,所以一抬手,便能看到皮肤上分布几条清晰的红道。她搓了搓胳膊,望着凌晨五点的窗外,晨间橙黄的街灯吸引着那些逐光的夏虫,时隐时现的飞蛾好似闪烁微光。从深蓝到透着微粉的淡紫,天空愈加明亮。新的一天,风轻云淡。就从寻常熟悉的清晨周而复始地重复着 逃不掉的早八,忙里忙外的周一,浑浑噩噩。 念PPT的课熬过去后,摸鱼的精力都所剩无几,十分钟内辗转教学楼间甚至产生出疲于奔命的无力之感,而当她听到民法课里抚养相关的内容,黎妍心刺痛了,竟然久久不能平息。她一向是对这些漠然的,无父无母等于无拘无束,社会化抚养下成长的她并没有多忧嗟身世,然而案例里满纸金钱交易,使她不得不想起“婚姻就是经济利益关系”等等,她感叹的是条文框架缺少一种所谓的温情脉脉。 对,温情—— 她叹了声,天真。 低头久了脖子疼,她乍一抬头就看见斜前方有着一头温柔的浅棕波浪卷发,衣着时尚精致的女生。她只记得论坛里有发过她当应召女郎的照片,底下一群人抱着好奇心询价,溢出屏幕的恶意令她产生微丝同情。 黎妍想她的名字想了半天,只记得她的姓,恍惚间上这门课的代教老师叫了个陌生的名字。 原来她叫嘉敏,梁嘉敏。 上课的体力全用来照PPT板书,冗长的台词捧读课终于结束。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带老师说的那本书吗?我想拍一下封面。我刚复学,上课上到一半才发现带的教材是错的。”忽然地回头,黎妍倒是受宠若惊。 “嗯,给。学校订的教材没必要带了,这本教材才是上课用的,马上快结课了,离考试只剩三个星期,加油复习。”妍比了个无奈的加油姿势,要三个星期之内复习完“老太后”(老破厚的书),怎么看都是件艰巨的任务。 “谢谢,你人真好。复学回来还没有人跟我说过话呢。”她瞥向教室的阶梯,说:“本来在这就没有认识的人,只有一年的时间,原本称得上熟的人都不再联系了。”她的神情稍有惆怅,放松地轻叹声。“刚知道班里的XX退学了,就连群聊和好友都拉黑了。” “哎?是吗……”大概能猜到那个女生退学是为什么,但外人除了惋惜或嘲弄以外,也做不了什么。 “就算解除限制,恢复正常生活,每个人依然活得很辛苦。所以,黎妍,还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啊!?” 黎妍呆在原地,使得嘉敏不得不解释:“我们以前见过的,在当志愿者的时候,你那时候对我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我深有感触……” “嗯?”她真不记得以前说过的话,而且可能那时的心境,自己再也无法复刻。 “‘生于泥沼,怀揣希望的黎明之花,哪怕筋疲力竭到颤抖,也绝对不会任由东风吹落堕落而下。’很有诗意的一句话。” 黎妍尴尬地说:“这个啊……是根据一首歌想出来的……” “那也很好啊。我在休学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或许这就是人生的际遇吧,哪怕一句话就能带来无法磨灭的影响。” “是呢。” 应声和呼吸似的,她能如何回答?倔强地活下去是她唯一的选择,并非诗意的人生,有的只是为了防止自己湮灭于世界而苦苦挣扎。她曾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会被带入天堂,可人们总会把她推向极乐的欢愉。 黎妍点头,漠然以对。她的表情淡若白纸。 “马上十二点,再不吃饭没有午睡时间了。我们一起吧!” “好、好啊。”她尴尬不失礼貌地道。 世界如此割裂,在她们那温柔的气息里,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会对周遭的人事多关注几分,而她已经深陷活下去的泥潭,作为沉默的一员,必须漠不关心。她低头收书,乱糟糟的笔记纸叠几下放文件夹里,可一个不小心,里面的卷子滑了出来,哗啦散开。一众白纸中间,赫然有张绘着自然风光的明信片。嘉敏帮她捡完东西,盯着画上明洋的爱琴海,赞道:“真漂亮的水彩画。” 熟悉的潦草签名“Moritz”和几乎认不出来的名字,把她拉入过去。 妍把自己的回忆翻过来。 『我还想要做很多很多,去学德语,学法语,抹去隔阂界限,去看看大千世界,还想到更远的地方看看,愿望如此简单,这并非奢望和妄想,而是纯粹的诉求,我多希望和你一样……Wie du.』 可惜如今我已与你分道扬镳,是否我还能像你一样? 嘉敏把它放回文件袋,轻声说:“它对你很重要吧,别弄丢了。重要的回忆一旦缺失,就会在内心留下缺口。” “谢谢。” 妍深呼吸,她是真心喜欢过他的,正因为如此…… 窗外夕阳似火,灼烧着罪恶的都市。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树荫下画着风景。多次染过的头发米色里呈现映着光芒的淡橘,银灰眼睛隐匿在眼眶阴影。可惜他的衣着太过于惨淡,以至于没人会关心这么个社会边缘人形貌如何,性格如何。悄悄看去,反复修改后成型的素描线稿排线极美,风吹过的树林,行走的行人,皆被定格在那一秒钟。夕阳的光愈发微弱,他潦草地签日期。 妍悄悄绕他身后,他身上的柚子味沁人心脾,花香熏人,引诱她揽住他的脖子,从自然到逾越,那么从容地靠在他的肩膀。他们都很享受现下的闲适,彼此心照不宣。 “妍妍?”过了许久之后,容澈被搂得发热,用干净的手背轻拍了妍。 “容容,你已经连续画了四个小时,该吃饭了!” 容澈收拾杂乱的画具,随口问了句:“兼职找得怎么样?” “……” 那时是初夏,不热不冷温度正好,风透着丝丝凉意,而对于刚失去生活来源的人,称得上冰冻三尺之寒。妍没有父母依靠,助学贷款和日常打工勉强能覆盖大城市的消费,而通货膨胀和经济寒冬并进的时代,岗位越来越稀缺,重新找一份兼职太难太难了。 黎妍黯然神伤,除了模特、陪酒女这样的抢手又有门槛的职业,大概只有当妓女才能满足挣快钱的要求。可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色情业一样收入大幅缩水,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她的应答似叶声,“还没有。” “总会有的。”他温柔安慰道。 “如果,如果我找不到,那……怎么办?”此时此刻,无助的恐惧战胜了她,恐慌的种子已经埋下。 “你还有我呢。” 『是啊,还有他。』可妍哀伤地望着步入夜景的城市,勉强挤出笑容。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拒绝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