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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知

    

神不知



    妙月给兰窈的诊断和师叔的诊断所差无几,她当时只说了诊断结果,却没说出来原因,她不确认自己的诊断结果。

    兰窈烦躁地摘下了珍珠耳环,冠好的头发也全披散下来。妙月很久不关注四jiejie的美丽了,兰窈浓密长翘的睫毛微微扇动着,间或抬眼,露出其中有些惶恐的眼睛,蛇蝎美人啊,是真蛇蝎,也是真美人。

    四周的人都遣散了,师叔和妙月使眼色,妙月无奈道:“师叔,你说吧。”

    “四小姐啊,老身看诊多年,也没有见过你这么奇异的脉象。百毒侵身而不死者,除了南理那些养蛊人,中原应该只有你一个了。”

    兰窈吹去右手手背上掉落的一根头发:“所以,我不用死吗?南理养蛊人以蛊为武器,也没见他们出什么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四小姐你天生的一些感觉,应该和旁人不同。比如说你看这根针,扎到这里,旁人都会失去知觉,起码右臂全麻,可四小姐你刚刚还能察觉到手背上的头发。”

    商不离师叔慢慢说着,他将那根针拔走,皱眉道:“旁人受了这么多毒,早已疼得满地打滚,四小姐你还是好端端坐在这里,也许你的肺腑也和旁人不一样。哪怕毒药渐渐蚀空内脏,你也察觉不到异常。”

    兰窈挑眉:“很严重吗?”

    “很严重。再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有被毒药侵蚀丧命的一天。四小姐你无法察觉,你可能今天在睡梦中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兰窈忽然握住兰提的手,兰提扶住她的肩膀:“阿姐你听先生说完。或许有解救之法。”

    妙月心里叹气,但她没说出来。

    “这个你先别说了,痴症是怎么一回事?我有没有中那个稀奇古怪的毒,会变小孩的那个。”

    商不离苦笑:“已经无法辨认了。就算有,也被你体内的另一种毒药吞噬干净了。毒素蔓延,不同毒素同流合污,也有强弱,所以四小姐你始终都没有痴症发作。”

    兰窈猛地站起来,她的头发有那么长,只垂到膝盖,三千青丝垂身,雪白的面孔几乎和衣襟颜色融为一体,只有眉间的朱砂痣还有颜色。

    “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有中毒,而且谁能给我下毒?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带来百毒?”

    商不离师叔见过的患者形形色色,兰窈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他一拱手:“那就当老身是误诊吧。”

    兰窈从架子上拔出刀剑,妙月立刻提剑来挡,兰窈不是敌手,剑身落地。兰窈垂手站在原地,缓慢地眨着眼睛:“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她轻声问道:“小曦,你帮我想想……是谁啊?是不是绮罗馆那个长老,他死前咒我百病缠身永世不得超生。还是艳姬,她带来的鞭子有奇毒,我扒了她的皮那个。代云奇,他是从南理来的,他妄图偷窃怀宗楼的宝剑。小曦啊,是不是宁天木,他擅闯藏经楼,我把他的牙齿一颗颗撬了下来,他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张素寝、霞飞散人、白梦楼主……我想不到了,我想不到了!他们都有可能,他们都说要在地底下看我遭报应,要在冥府等着我。”

    她报完这些人名,脸上发了狠:“这么多人,恨我一个,我也不亏!行将就木之身……我不怕……冥府地底,未必早来者就占先机!即便是做鬼,我也是厉鬼,我会怕他们吗?!”

    商不离早听说过这位四小姐的罗刹凶名,真得见一面,只比传说中还要狠厉三分。他叹息着收拾医药箱,多行不义必自毙,谁知道是哪个仇家死前神不知鬼不觉要带她一块下地狱呢,仇家太多了,她没有方向。

    他的手腕上多出一只皮包骨的手,兰窈问道:“真的没救了吗?”

    商不离无可奈何道:“四小姐,你已经是天选之人了。你和旁人的身体不一样,且不是所有人遇毒都能强毒吞弱毒,痴症的毒药性已经十分强悍,你却能同时抗住。我不好说你还有没有救,你的体质兴许会自救。妙月和我预估的最差结果是明日不复醒,可看你的精神状态,这可能吗?是支撑三年五载,还是支撑三十年五十年,都说不好。”

    “虽说药石无医,但靠你自己,怎么就不能成事呢?您活到古稀之年,有什么心愿也都实现了。有救没救,又有什么差别呢?”

    兰窈收回手,她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好。多谢先生。”

    不离师叔被放走了,妙月也紧跟着他送他出去,妙月怀疑道:“师叔,你说的是真的吗?怎么和我预计的不一样?”

    商不离擦了擦一头冷汗:“这种神经病惹得起还躲不起吗,我当然得说这得靠她自己,不然她万一叫我救她,我这辈子都跑不掉了。刚刚都是我瞎编的。”

    “我怀疑是折骨惊。”妙月琢磨道,“是来自西原的一种剧毒。”

    “刚刚听她报人名,我就知道应该是霞飞散人,他来自西原,前不久殷疏寒来打丹枫山庄时,有人放出消息,丹枫失守,仇家一拥而上,不就有霞飞散人吗?但霞飞散人出身的门派本来也就他一根独苗,万一兰窈要寻仇,门派难以招架。还是别说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师叔舔了一下嘴唇,“也算我做善事了。”

    妙月折返回去,兰窈已经斜插好头发,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坐在兰提旁边,只是桌上的茶壶茶杯被摔了个稀巴烂,满地都是碎片。

    “和大伯一起的行动,太多了,我想不起什么具体的地点时间。今年春初,我陪他去过不少盛大的集市。那种地方来往人员极多,查不出什么的吧。”

    “再回忆一下,有没有见过特别的人,大伯有没有提起一些故人?南理、北境、江南、西原,这些地方的人都很好认。还有沿海地区的人,你们有遇见过吗?”

    兰窈转了转自己的手镯子:“你这样说……”

    “我把我和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列给单子给你吧,这个我还想得起来。你们这样大海捞针一样的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去。大伯已经去世了,这种仇家又难找,又没再继续害人。还不如在家想点别的谋划,早点送石不名上路。”

    兰窈伸手手指看自己的指甲,她决定去染个指甲。

    兰窈写完地点,兰提瞟了一眼,心里大概有个数,要送妙月回去参加青衿试。妙月本来在青衿试玩得挺开心的,但是公孙走了,石胡笳来了,妙月回去跟奔赴刑场一样不开心。她迫不及待想去兰窈提供的地点调查一番。

    她查了这大半圈,绿烟、张洄淮、兰窈都问过了,但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兰提送她回去,在回程的马车上,妙月还是在思考。不找出这个幕后黑手,商艳云的毒是真的很难解。

    兰提则是在对兰窈给的地点:“这些场所,老板多是大伯和父亲的旧朋友,我几乎都去过,看不出什么异常。在这些地方寻人,确实等同于大海捞针。”

    妙月愁的不知道东南西北,兰提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妙月捏着兰提的手:“查不出来,怎么办啊?商艳云就真死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身边的兰提一直都没反应。妙月急得推了他一把:“我真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兰提道:“我会帮你的。”

    “你当然要帮我——!”妙月说着就觉得不对劲,她终于想起来,兰提又不是商艳云儿子,她也没救过他的命。商艳云还跟他有仇,商艳云死呀活的,他不在乎,或者说,只是看妙月在乎,他才上心。

    她讷讷地闭了嘴,兰提一眼看穿:“怎么了?我说了会帮你的。”

    “其实都不关你的事。”妙月抱着胳膊,郁闷得不得了。

    兰提认真道:“似乎是这样。我大伯也参与了害死父亲的计划,连大姐都不心疼他,我更不心疼。四姐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就算出事,也不是痴毒的缘故。苏晓宵早病愈了。只剩下艳云仙子一个,我是管不着。”

    妙月哀怨地看向兰提。

    兰提扶正她的钗环:“其实上面那一套逻辑,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于情来说,兰提喜欢应妙月,就会帮她的忙。于理来说,公孙灵驹的暗示至今未解,潜藏在暗处的人时刻会再发动,找出来也算武林盟主的责任吧。”

    他眨了眨眼睛:“妙月也说这种话了吗?什么事,你都和我一起,所以什么事,我也都和你一起。”

    妙月呜了一声扑进他怀里:“兰君——喜欢你,怎么喜欢你都不够。”

    兰提捏了捏她脸颊:“最近的青衿试,有没有信心?天枢不会再碰上公孙那样的对手,他的招式被我拽了回来,夯实了基础,稍加点拨,就能往前拔高。他比阿携稳重一些,老四太冒进了,一病不起,天枢稳中求进,有兰拣的功劳。”

    妙月捂住脑袋:“哎呀……我尽力不输给阿彩。输了也就算了……虽然有点遗憾,但我已经和公孙打过一场了。”

    “公孙一直没有回过我的信,应该闭关了。”兰提提起她,自然提起另一个人,“若水也没有。我很担心他,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他上路时,身边只带了一个小随从,一个瞎子,一个小孩,就这么跌跌撞撞往南去了。”

    妙月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南方……阿彩说南理的林子又密又厚又湿,一下雨遍地都是蘑菇,她在树干上跳舞,一甩脚上的铃铛,猿猴相和,鸣鸟啼叫。阿彩前几天就和不认识我了一样,明明之前她什么都和我说。回想起来还像在昨天,我和阿携一起去给她捧场,小招总是没空错过,他还不高兴。”

    “但是后来他私底下认识了阿彩……有缘分的人,是不会错过的。”

    “也很有意思呢,我听天枢说,以前阿携取笑他个子长得晚,叫他蕈奴,其实不就是叫人家小蘑菇吗,和阿彩的家乡也很般配。他喜欢阿彩,可是不知道阿彩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父亲李避日以前是漱泉石家的人,以后两个人应该也没可能了。”

    “李瓮彩很古怪。”兰提冷不丁道。

    妙月疑惑道:“什么?”

    “自从李避日说他是漱泉山庄的人,我就去查了,李避日今年七十六岁,李瓮彩十六七岁,做她的祖父绰绰有余,但她却是她的爹。再往前查,漱泉山庄的李避日没什么名声,老实本分,有一妻子早逝,孩子们也有不少夭折的,最后剩一个女儿,按年龄推算,李避日离开漱泉山庄时,他的女儿应该也是十六七岁。”

    妙月顺口道:“难道他命里克妻女?所以后面六十岁才有阿彩一个孩子。”

    兰提揉了揉她脑袋:“你一直说李瓮彩来自南理的猫菇镇,我也派人去打听了。”

    妙月惊奇道:“怎么样?”

    她看兰提脸色不对,便改口道:“难道猫菇镇的居民说没有这两个人?”

    “不是。是猫菇镇二十年前就毁于洪水了。世间早已没有猫菇镇。”

    妙月的血轰得冲到头顶,她抓住兰提的肩膀:“所以阿彩……”

    “李瓮彩和李避日两个人应该都是疯子。你说的猫菇镇的点点滴滴,都是李避日灌输给李瓮彩的。他带着女儿去过那个地方,只是那个小女儿也去世了。所以后来他六十岁了,他可能又找了个女人生孩子,更大可能捡了一个女婴,一遍遍地告诉她猫菇镇的事,让她信以为真,以为她也来自猫菇镇。”

    “那小招,知不知道?”妙月深吸一口气。

    “消息一传回来,就递给他了。只是他在忙青衿试的事。现在无论如何也该知道了。”

    “小招……阿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疯子。这个消息让我浑身毛毛的,阿彩怎么会是疯子呢,猫菇镇居然早就不存在了……我一直都想去。”

    兰提用力抱了她一下:“所以你青衿试抽中了她当对手,万事小心。打不过输了也就输了,南理的毒虫蛊物很多,谁知道她会有什么手段。”

    妙月跳下马车,兰提撂下帘子。夏夜的风细细,妙月回忆了一下刚刚兰提的体温和未散去他衣襟上的香气,还有尚未消失在她脑海里兰提落下帘子前的面容,她站在路边抠了抠墙皮,刚说了再见,又想再见他一面。

    妙月抬头看漫天星子,一转头就看到兰招抱着胳膊在客栈守岗,兰携负责的时候他也不巡夜,兰招比哥哥还要刻苦。

    妙月打了个招呼就想进去,却见到他表情怪异,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小招!小老五,怎么了!?”

    兰招摇头:“没什么,刚和我娘吵了一架。她叫我励精图治精益求精,机会难得,这次过后一定要比四哥强。又说起三哥有你,四哥有宣天妩,就我没着落。我说四哥生病算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就骂我曲解她的意思,没良心啊为我好啊之类的云云。老生常谈,我娘对我特别好,我后悔我反驳了她。她生气伤心,我也没好处,不如闭嘴。”

    妙月摸摸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快进去吧。”

    妙月试探道:“明天我和阿彩比试,你会来看吗?”

    兰招皱起眉毛,他的下半张脸像其他哥哥,低着头只看得见上半张脸时,就和谁都不像,只是兰招。他眼中光芒暗淡:“李瓮彩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假的。而且你用三丹剑,代表我们丹枫。明日比试,我只看你吧。”

    妙月的话哽在喉头:“其实阿彩和我们相处时……”

    “我第一次见到李瓮彩的那夜,她父亲身体不太好,早早收了摊子,她本来也回去了,但是不知为何,又溜出来,她一个人跟着我身后。我回头看她,她就会不好意思地笑,我也不好意思了。鬼使神差,我想把整个夜市的奇珍异宝都买下来送给她。我这么说,她吓了一跳,说她只喜欢开在枝头的鲜花和清澈的流水。我们就一起去看了河边的栀子花,后来一起爬上树。”

    兰招继续道:“她从来没和我说过猫菇镇。”

    “她说了南理的巫师和蛊师,还说从南理到中原的路上风光,她遇到的好人和坏人。她还和我约好,以后她会多多溜出来和我一起玩。”

    妙月心想,阿彩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些。兰招见到的李瓮彩,他们谁都没见过。只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