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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65.

    兰涧的外婆叫柯秀云,前南北联邦理工大学农学院植物系教授,亦是北党前党主席柯友诚之胞妹。而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便是南地卫戍营首长颜振君的结发妻子。

    五十年前,南北爆发战争之际,身为北地将领的颜振君在危急时刻与正在兰谷中做万代兰移株实验的妻子道别,临别前他三岁的女儿将要开蒙,而十岁的儿子……儿子调皮,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去山中玩闹时,偷偷藏进了他父亲的武装车里。

    颜振君没有想到,他这一走,便是与妻子永别。他在战火之中,将儿子藏进了吾岳山的一座废弃木屋,托当地的山民照看幼子。到了阵前,他因不愿对南地百姓出兵,变成了叛军。北党的人抓走了他的幼子,就在那条血流成河的兰谷溪,他们抱着他的幼子威胁他,要么看着幼子血溅兰谷,要么就永生不得跨入北地。

    颜振君在幼子的哭喊中,选择了后者。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颜振君的名字,取自《诗经》中的《殷其雷》,然而柯秀云的后半生,被胞兄软禁在兰谷的木屋中,终其一生都没能等到她的振振君子归来。

    而他们的女儿随柯秀云姓柯,名万黛,取自柯秀云研究的万代兰,柯万黛自幼时起便被迫与生母分离,寄养在舅舅家,她以为是母亲将她抛弃,殊不知她视如生父的舅舅,以她的安危为筹码,令她母亲独居在山谷中凄寒孤苦二十年。直到她与孟知合结婚前夕,突然从孟家长辈口中得知了当年父母分别的真相,她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北地人眼中的叛军、如今南地高官颜振君。

    而她的哥哥,是改名为南麓大学的核研所最年轻的所长,颜戟生。

    三岁与父亲永隔兰谷溪,二十年来只有成年后,才在兰谷中遥望过一眼母亲。柯万黛以为孟家长辈说了谎,跑到山谷中质问二十年未曾相见的母亲。母亲已经从模糊记忆中的端庄优雅模样,变做了市侩泼辣的山中客,她住在一座日式古庵改建的木屋中,每日与山中的乡民打牌闲话,全然没了前南北联邦理工大学教授的知性文雅气质。

    柯秀云对女儿的到来也并不意外,柯友诚自从南北一役被迫辞任党主席后,连年来一心想要东山再起,他自己没有女儿,就想把外甥女嫁进财富滔天的孟家。孟家的老爷子却是个明事理的,他佩服颜振君当年反战投诚南地的刚直勇猛,知晓柯万黛的生母柯秀云被柯友诚软禁在兰谷多年后,便用儿女婚事,换取了柯秀云的自由。

    可是柯秀云却不打算离开兰谷了。她每日都会去兰谷溪畔,等她再也无法归来的丈夫回家。她在北栾,这辈子都是罪犯的眷属,踏不出边境,而她的丈夫身为卫戍营首长,终身出不了南麓。

    后来她等来的,是外孙女出生的喜讯,和丈夫病死在南麓的噩耗。

    他们活着时,隔着兰谷溪和吾岳瀑,颜振君病逝以后,隔在两人之间的,是生与死。

    那年北栾的春雪下在兰谷之中,溪涧旁的兰花被埋在大雪之下,凛冽的山风吹落簇簇幽兰,学富五车的前植物系教授也再不能将那些兰花救回。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柯万黛听说母亲在听闻父亲的死讯后,沿着兰谷溪走了三天三夜,被山民发现时已是奄奄一息。一夜白头的柯秀云手里攥着一株花期晚来的寒兰,这是她在漫天大雪的溪谷中唯一找到的尚有生机的兰花。

    于是柯万黛与孟知合在那场春雪中降生的女儿,叫做兰涧,是兰谷溪的旧称,亦是让悲痛欲绝的柯秀云在茫茫白雪中找到了生机的溪涧寒兰。

    为了让母亲活下去,柯万黛时常将兰涧送去山中,让柯秀云代为教养。所以对兰涧来说,外婆是长久陪伴她、最疼爱她的人。

    ……

    “兰涧啊,”听完兰涧外婆的故事,明子鹃眼眶泛红地唏嘘道,“你外婆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是吧?”

    兰涧用力地点点头,“其实外婆过世后,我也没有觉得她离我很遥远。我mama是仿生机器人专家,她为了弥补自己缺失多年的母爱,在她的万代机器人数据库中,建立了外婆的人格数据库,后来她为了我,又重新解构修改多年,让我认养的陪伴型机器人越来越具有外婆的行为模式。只不过思维方面,它还是像一个巨大的人形搜索引擎一样,我问什么答什么,并不能真正拥有外婆秀云的人格。”

    “虽然现代科技的应用无法取代一个人,但能将思念的人影永远保留下来,这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吧?”

    “是的。”兰涧敛起眉间的郁气,凝望远处,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对父子并肩坐在溪畔,“mama,他们是不是已经试过对方的身手,结束比试了啊?”

    明子鹃搂住兰涧的肩膀,“上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崇明的背部只有中间那一块布料被水渍沾湿,看上去不像是摔在溪水里才打湿的,更像是汗水的痕迹。

    明子鹃女士仔细打量两人一番后,啧啧称奇,“你们俩这是在等我和兰涧来了再给我们看个表演赛吗?”

    卢捷笑着站起来,“可不是嘛,刚刚已经打了一架了,这臭小子被我打得节节败退,直接退回了岸边,所以我们俩身上都没湿。”

    明子鹃才不信他胡诌,“行,那你现在再去收拾他一顿,让我亲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老当益壮!”

    “老婆大人!”卢捷凑近明子鹃耳语,明子鹃状似凶狠地剜了他一眼,手腕却被卢捷抓住欲拒还迎地锤了下他的心窝。

    “你爸爸怎么还自己讨打的?”兰涧大惊小怪地跟崇明窃窃私语。

    “犯贱呗!”这类画面对崇明来说稀松平常,“你还想不想看我和我爹比试了?”

    兰涧墨黑的瞳仁骨碌转了半圈,“你们带上我和mama一起玩吧?”

    “怎么玩?”

    “骑马过河!”

    于是晌午后的兰谷溪里,多了一老一少两对夫妻,丈夫背着妻子涉溪踏水,往上游的吾岳瀑彳亍而去。

    水位越来越高,已经从崇明的小腿没过了膝盖,兰涧翘高了小腿,像小飞机一样悬空在他背上。卢少将因为行差踏错,误把明女士摔在了浅滩上,已远远落后。

    兰涧本想去扶人起来,却被崇明扣着两腿背着就走。他提醒她这可是比赛,谁输了回去要表演夫妻对唱。兰涧歌喉平庸,可不想在长辈面前献丑,崇明更是五音不全,明女士就是吃准了这点才下的赌注。

    现在看来,他们二人回家要做观众了。

    “崇明,你说他们会表演哪一首歌呢?”

    “还能是什么呀……”崇明轻轻笑了一下,“《广岛之恋》呗!”

    兰涧挂在崇明胸前的手臂随着他起伏的步伐微微颤动,她的手指突然蜷缩起来,虚握成拳,静默一瞬后,她清了清嗓子,荒腔走板地唱起一首崇明从未听过的歌,“Under   the   spreading   chestnut   tree,I   sold   you,   and   you   sold   me.   There   lie   they,   and   here   lie   we.   Under   the   spreading   chestnut   tree……”

    崇明问她这是什么歌,兰涧故作惊讶,“你没听过《开花的栗子树下》这首童谣吗?”

    “怎么会有童谣里有‘I   sold   you,   and   you   sold   me’这样的歌词?”

    “你听错了,我唱的是‘I   thought   you,   and   you   thought   me’……也可能我记错了,这是我小郢哥教我唱的!”

    “我怎么记得有一本书里面也有这句话——唔!”

    兰涧及时捂住了崇明的嘴,“你影响我唱歌的雅兴了!”

    崇明满头黑线,腾出一只手拍拍她手背,“好好好,我的小祖宗,我不说话了,您接着唱!”

    “不唱了!”

    “你唱吧!”

    “不乐意了!”

    “你想跳下去游泳吗?”

    “怎么,你还想看我湿身诱惑吗?”

    “……孟兰涧,等会儿我爸妈还要过来。”

    “你知道还想把我丢下去游泳?”

    “那你接着唱吧。”

    “你叫我唱我就唱?”

    平生最烦与人起争执吵嘴的崇明深呼吸——

    “求求你再唱首歌给我听吧,老婆。”

    兰涧虚握成拳的手悄悄打开,手心贴上了他的心口,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知如何回应。

    前面就是吾岳瀑了,他们终于抵达终点了。

    崇明回眸,看到趴在他肩头的那张小脸扑红,耳廓都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她细若蚊呐的歌声在他耳畔响起,“不够时间来好好爱你。”

    就这一句。

    再没有别的更多句了。

    他们之间,没有早该停止风流的游戏。

    但当初他有没有越过道德的边境,走过爱的禁区,兰涧至今没有勇气要个答案。

    1.兰涧唱的歌:Allie   Kay《Under   the   Spreading   Chestnut   Tree   -   1984》,是个隐喻,两人分开之后才会揭开。

    2.最后一段“不够时间来好好爱你”和下文“越过道德的边境、走过爱的禁区”都是《广岛之恋》的歌词。作者君没看过电影,要是因为歌词望文生义,大家轻拍。

    3.但是他叫她“老婆”诶!

    @得知meimei竟然给妹婿唱了那首歌的小郢哥:今天也充当了一个不吉利的工具人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