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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酒(正文)

    广陵王最开始其实是不太同情那些贪图仙酒自取灭亡的人的。

    为了短暂地逃离现实而放任自己沉溺于这种外物,无疑是灯蛾扑火,报应迟早会千万倍反扑上来。

    但是喝这种酒的人实在太多了,乱世中的百姓宁愿求助于这根不可靠的浮木,也要散尽家财换取几日极乐。如果不是这个世道,又有谁能说是完全自愿。

    或许曾经也是有人想要戒掉仙酒的,广陵王想。但是一旦产生这个念头,身体各处就会像被蛇鼠啃咬般疼痛,会出现幻觉,感到有什么要破开皮rou从体内钻出,源源不断,眼珠被啃食干净,从空洞的眼眶中伸出节肢,会吐出内脏,不断膨胀的破碎的内脏。

    广陵王躺在江东的客栈里回味从郿邬回广陵那最难熬的半个月。

    仙酒还算有点人性,每天还会给她留两个时辰休息,只是她也不敢去相信自己身体不定期的平稳状态,还是会有什么在撕扯着她的rou体,也在撕扯着她的意识。她睁眼看着船舱,一点也睡不着觉,不睡觉会死,可是她睡不着。

    广陵王第一天就把自己挠得遍体鳞伤,满身都是自己的抓痕,伤口还来不及结痂就又被她抓烂,从血珠缓缓漫出伤口,到可以从手腕流向肩膀的血流。

    陆逊发现她状态不对的时候几乎破了音,死死抓住她扣向自己眼珠的手,忍着眼泪让她清醒一点。

    到后来广陵王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痉挛还是陆逊在颤抖。

    熬过最难受的时候,她对陆逊说:“跟我讲讲话吧。”

    于是陆逊讲他小时候,讲他祖父,讲吴郡风物,讲他看过什么书,讲了十五天。期间要握紧她的手腕最好是抱住她,留心不被她挣扎开,还要提防她痛极时踹向他的脚。

    到后面其实广陵王状态好了很多,能偶尔睡着,幻觉也少了很多,只是不再说话。告别的时候广陵王几乎就像个正常人。

    明明在奔赴没有明天的未来,陆逊却高兴了许多。

    广陵王也对着他笑。舌头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陆逊不会知道。

    广陵王一回广陵就找华佗开了药,不曾歇下就去了江东。药很有用,她几乎完全看不见那些张牙舞爪的鬼影和穿她胸膛而过的手,只是药还是需要坚持吃。

    像另一种“仙酒”,广陵王恶劣地想。

    广陵王停了一天的药,然后给孙策传音,说她要来江东商议赔偿艨艟。

    只说了她来赔偿艨艟。

    广陵王伸手抚上那些已经结痂的抓痕,欣赏般的破开伤口。

    孙策果然在傍晚时分来了,身上是刚沐浴完的清香和热气。他看到广陵王的第一眼就冲了过来。

    广陵王蜷缩在塌上,抱着胳膊,手上沾满了伤口的血,伤口新旧横陈。

    她要展示最自然的、她曾经历过的戒断反应。

    她要把她的痛苦和陆逊的命放在同一杆秤上让孙策衡量。

    孙策抓住她的手腕时落了泪,她骨头外只有薄薄一层皮rou,枯槁如饥民。

    “差点就这样死掉了,还挺丑的”,她说。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她说。

    陆逊活了。

    她赌赢了。

    广陵王也算是秘密来江东的,不过这个秘密也藏不了多久,没过几天广陵周边几个郡县就会知道广陵王病入膏肓像个死人,她要赶在广陵被他们打算盘之前去见陆逊。

    于是她找阿蝉一起翻了墙。

    陆府静悄悄的,距离陆逊挨过军棍又见了大夫已经过了好一会。

    广陵王让阿蝉躲远些,敲了陆逊卧室的门。

    “伯言,是我。”

    “在下现在不方便见殿下,还请殿下先回。”里面的人一阵动静,声音有些着急,却不太惊讶。

    “你穿裤子了吗?”

    得到对方犹豫的肯定回答后,广陵王直接推开了房门。

    陆逊其实只有几天没有见过广陵王,却好像离开了她很多年,大约是在牢中反复推演广陵王在他死后的漫长人生的缘故。他在那场死别前就已经把心纸君还了回去,现在他除了这腔爱意就再没有什么与她有关了。

    她不该来的。

    陆逊已经不知道该对广陵王说些什么,在船上的半个月他几乎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来吸引反复自残的广陵王的注意力,希望减轻她的痛苦。

    他没有什么能给她。他描述的吴郡陆逊可以是天资聪颖家境阔绰的,可是江东的陆伯言却身无长物,官位是虚,家产是虚,连性命都不在自己手里。能献给广陵王的只有他这一点过往,讲完也就没有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广陵王到底听到了多少,广陵王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眼,蹙着眉,五官都要挤到一起去。疲于在苦痛中挣扎的她又能听到多少。

    他想过把他的真心剖开来混在故事里讲给她听,无论她是否听见,他至少能在生命结束之前把他最后保留的那部分献给她。

    他自私地设想广陵王会听见,会记住,在他死后能长长久久地偶尔想起他。

    她明明还在痛苦,他却在卑劣地期待。

    到最后陆逊也没用说出口,只是祝广陵王国运昌盛所向披靡。

    他活了下来。

    陆逊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广陵王的手笔。

    侥幸苟活的文秘官和绣衣楼楼主不应该再有任何明面上的牵扯,相顾不相识应该是他们最好的结果。

    最好他还能活着见到她荣登大宝。

    这种妄想太奢侈,以后还是少想点好。陆逊对自己说。

    下一次和广陵王见面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他完全可以养好伤,不至于这么狼狈的样子。

    军棍打得不算重,再过十日兴许就能行走了,好像还有一些文件需要指示中郎将。

    也不知道殿下好些没有……

    陆逊胡思乱想之际,有人敲了门。他吩咐过下人谁都不见,执意来见他还会敲门的他想不出有谁。

    他没有幻想那个不可能。

    但是反复入梦的那个痛苦的、崩溃的广陵王,此刻正鲜活地、像一具行走的衣服架子一般飞扑过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床前,咬牙切齿:“我苦命的伯言啊,你要是就这样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广陵王在心里默念接下来的台词:我就娶八百个广陵王妃,天天在你坟前卿卿我我。

    准备好的台词还没说出口,床上那人就试图起身。广陵王立马按住陆逊后颈把他整个人又按了回去。

    陆逊被广陵王死死按在床上,再起身不能,对于自己被迫不端正的姿态只能认命,轻轻地说:“在下也舍不得殿下。”

    答非所问的回答。

    这或许是陆逊能说出的最露骨的话。

    广陵王以为陆逊不会在这种状态坦露心迹,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些被逼急吃醋的话。

    但是陆逊好像察觉到了她玩笑话里的不安,他也一直在不安。

    广陵王感觉自己刚翻完墙身上有灰,坐在床沿的姿态又太过怜悯,就肩靠着床坐在了地上:“我还挺想百年之后和你埋一起的。”

    广陵王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对谁直白地说过这样的话,又担心话说得是不是不够清楚,陆逊会不会又要缩回他那个“止乎礼”的壳里去。

    “在下并非想以此要挟殿下,在下虽是……心悦殿下,但难与殿下相配,不敢妄想百年。”陆逊阖上眼,艰难开口。

    “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广陵王知道自己应该给足陆逊时间让他天人交战,但是又忍不住有点着急。

    陆逊不想和她再来往又怎么样呢?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事事有回应才是最荒唐的梦想。他们都说广陵王对所有人好,但是终究还是会一个一个离开她,死的死走的走。广陵王的身份是她的野心的垫脚石,也是她阻止那些人离开的枷锁,她本来身旁就不会留下任何人。

    “想。”陆逊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的快,荒唐的欢喜和迟来的羞怯在他心中疯长,他像溺水之人生怕错过这根浮木。

    这回轮到广陵王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设想过陆逊身死或是被贬、陆逊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或是直接拒绝她,没有细想过现在这个情况应该如何。

    于是广陵王木着脸从怀里开始掏东西:让华佗开的止痛药消肿膏、因为药太苦买的葡萄干糖渍杨梅还有一只新的心纸君。

    心纸君是自己跑出来的,蜷着身子努力朝着陆逊方向飘,然后啪叽一下贴在了陆逊脸上。

    陆逊小心翼翼地摘下心纸君,广陵王的心纸君躺在他掌心抱着他的手指。

    广陵王俯身贴近他,拂去他因汗湿粘在脸上的发丝。

    广陵王是在傍晚时候走的,走之前和陆逊说她要回去称王称霸了。

    “兵临城下还要死不活的小王爷与伯言怎么不算般配呢?”

    一日后,广陵王病重的消息传到了周边几个郡县。

    一月后广陵王占据的不只是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