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唯南不臣
所谓叛乱者,驱使以理想。 所谓维护秩序者,驱使以生命。 对和错,光明或者黑暗,还真是难说得紧。 唯独于每一个个体存在,都有自己所身处的位置。生于何地,仕于何方,亲疏远近,个人喜恶…… 所有的思考,都有一个最根本的,基于“自我”的立场。 纵有万古,横有十方,没谁能够例外。 若神有“我”,神亦有私。 就比如此刻,中央之山上的众人,无论他们心中观感如何,也必须要站在混沌的对立面,帮烛九阴守住中央之山。因为这是死生之地,存亡所在。 因为混沌要杀死他们。而遵守山海境世界规则的烛九阴,必须尊重他们的性命。 这就是立场,是屁股所坐的位置,决定的脑袋的思考。 对携神宅之力降临的那些山神海神来说,亦是如此。 它们想要安稳的生活,不愿意冒险,那就毫无疑问地站在了混沌的对立面。 但这种对立也有限度,不愿意冒世界崩塌的险,又有多愿意冒跟混沌一方拼命的险呢? 现在烛九阴玩了这么一手。 将它们的生死与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勾连在一起,让它们想要出工不出力也是不能。 “你的所谓功业,建立在累累白骨上!你的所谓世界秩序,就是维护这个单调的囚笼。你甘为奴隶,却让我们同你一起成囚!”混沌嘴唇并未翕动,但道则凝成的咆哮却很癫狂:“烛九阴!你该死!你该百死!你万死莫赎!” 烛九阴只是平静地看着它:“靠咒骂可杀不死谁。” 混沌的狗脸上通红一片,癫狂的咆哮却是戛然而止。 而包围中央之山的那无边黑潮,忽然间急剧后撤、收缩、聚拢!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就收敛了所有黑色浪涛,化作一只巨大无朋的漆黑色狰狞甲虫。 其高几乎与中央之山齐平,甲壳是流动的怨念,壳表自然形成了癫狂的纹路。血色的复眼里,是一息千百转的混乱情绪,恶意沸然翻涌。 天地因此骤然开阔! 整个黑潮收缩于一,无尽怨念恨念化成的这只甲虫,力量强大得几乎不能够被空间所容纳。分不清周边散逸的黑线,是触须还是空间的裂隙。它恐怖的气息如狂风席卷,令那些对峙中的山神海神,也一个个噤若寒蝉。 毫无疑问,这只黑色甲虫,是混沌苦心准备的、杀手锏一般的存在。 但烛九阴威严的人脸上,只有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表情。 它只是转过头去,远远看了那甲虫一眼。 轰! 巨大的漆黑甲虫,当场崩溃。又复转回黑潮,浪涛翻涌。 如此强大的一记后手,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 毕竟还是发生了一点什么。 比如黑潮潮退三百丈,离中央之山,已经很有一段距离。 比如那些追随混沌叛乱的异兽,更直观地看到了烛九阴的强大。 从出场到现在,不管混沌使出什么手段,烛九阴都好像早有准备,始终占据上风。 此刻它抬眼看着混沌,转为老妪的那张脸上,却有一种俯视的悲悯:“一滴水中,即有十万八千虫,汝能见怨虫,能见其它否?” 无边黑潮之中,亦有它烛九阴的伏笔。此时掀开,杀混沌一个措手不及。 高穹两位山海境的最强者彼此斗法。 中央之山的众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姜望却有自己不同的关心。 在黑潮退去的第一时间,他就连忙去看三叉的对手,想着给三叉帮个忙什么的。 但只见黑潮退去后,三叉面对着的位置…… 空空如也。 姜望一时无言。 三叉果然不需要他cao心……在那边龇牙咧嘴了半天,对付的本是空气! 那黑潮一瞬间收缩,聚拢为恐怖的黑色甲虫。视野暴露出来,三叉也是一惊,连忙掉转方向,对准了一位混沌方的异兽,做虎视眈眈状。 也不管这头异兽已经被两位神宅异兽盯上了…… 当然,它此刻的状态并不轻松。 即便狡猾如它,在烛九阴以命相系的捆绑下,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展现力量。 潮退三百丈,裸泳者无所遁形。 近百位神临层次异兽的对峙,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中。 一者为生命,一者为自由。 气冲天海,肆虐山海境的天灾都无法靠近。 黑色甲虫的瞬间碾灭,并未让混沌失态。 亦或者说,癫狂如它,不失态反而是一种失态。 此刻它依然端坐,声音显得冷静非常,只道:“那就开始吧。便看看我们各自有多少觉悟,看看哪一方更能代表山海境的未来!” 这无疑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残酷的命令。 作为两方领袖的烛九阴和混沌,都选择了短兵相接。 就在这神光罩外,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中。 近百头神临层次的异兽厮杀到一起! 只是一个交撞,恐怖的元力乱流就已经形成了。 吼声,嚎声,嘶叫声,神通术法的碰撞声,肢残血溅的声音…… 无数声音瞬间叠在一处! 左光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明只是一群异兽的厮杀,却叫我有些不忍相看!” 月天奴双掌合十,默诵经文。 “因为它们所争夺的生命与自由,和人族千万年来所争取的那些,也没有什么不同。”姜望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住三叉。 在混乱的战局之中。三叉很狡猾地在以多打少,跟另外两头神宅异兽一起,围攻一头形如猛虎背插双翅的异兽,暂时倒是不需要帮忙。 “不要发愣。”烛九阴威严的面容忽而俯视山脚下方:“尔等也该为自己的安全而战,不是么?” 挤在山道上的众人,虽然没有一个成就神临的,但是个个都具备不俗杀力,在神光罩的庇护下,也足以插手战局。 至于他们的心情……烛九阴并不理会。 的确也无须理会。 没人会拿自己的安全斗气。 山海境世界一旦崩溃,对这些试炼者来说,不仅意味着此行收获全部被抹去,自身也要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所以哪怕心中有再多不满。山道上的众人还是瞬间散开,各显神通,开始干预战局。 姜望遥遥看了混沌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随手一串焰雀,便按在三叉的对手身上。 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混沌的颓势。 烛九阴深不可测,又稳健异常。 在出场之后的每一次反击,都刚好打在混沌的要害上。 而且完全不给混沌留任何机会。 明明场面占优,神宅异兽的数量,远远超过反叛异兽的数量,它还是选择将神宅异兽的性命与神光罩相连,逼迫神宅异兽死战。直接用生命的威胁,去碰撞对自由的追求。 明明瞬间就击溃了混沌聚拢黑潮所凝聚的甲虫,在两方阵营短兵相接的此刻,神宅异兽二打一、三打一的情况不乏出现,在场面上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烛九阴还是不让中央之山上的这些试炼者闲着,催促着他们加入战局。 它的布局风格非常冷酷,并不顾忌受它驱使者的感受。就是直接抛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你做选择,逼迫你必须这样做。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样,混沌才如此地仇恨它…… 然而冷酷也展现了冷酷的效果。 整个战争的局势,非常坚决地向着烛九阴倾斜,并且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犰狳身周的蝗虫已经被吞吃一空,耳朵直接被咬掉了一只。 九凤生有九首,也再空不出一个脑袋来歌唱。足足四头神宅异兽,围着它团团打转。 蜚兽在三头神宅异兽接连不断的轰击之下,不断地后退…… 在这样的形势下,烛九阴又以中年威严男子的面容洪声道:“此次平乱,只诛首恶。复受神名者,既往不咎!吾以烛九阴之名,赦免尔等,此言山海为证,必不生变!” 神光罩外,黑潮终于重新回卷,这些怨念恨魂的力量,能够给予混沌一方异兽极大的补充。更能压制神宅的影响。 但还是有不少叛乱的异兽,眼神发生了变化。 “是赦免还是重新戴上枷锁?烛九阴说不清楚,你们须看得清楚!”混沌声传八方:“不妨问问自己,你们是要为自己挣扎,为自由拼杀,还要像这些不得不拼命的奴隶一样,生死都cao弄于烛九阴之手?!我们这么多年的蛰伏,忍受这么多年的痛苦,一路走到这里,怎可为奴!!” “是吗!?”烛九阴的面容换成雌雄难辨的孩童状,笑嘻嘻地道:“混沌啊混沌,汝虽丑陋难堪,凶残难述,却极会标榜自我!汝虽暴虐,汝虽癫狂,但汝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是这样吗?” 它盘踞在山巅,忽然一扭头:“祸斗王,你可记得这一幕!” 正在“艰难搏斗”的三叉抬眼看去,只看到空中出现一道金色的光幕。 光幕之中,一只单足神鸟正喷吐火焰,肆虐着一座巨大的岛屿。岛屿空地上,祸斗兽群聚集在一起,以幽光对抗烈火。 这单足神鸟吐罢真火,却只是一掠而过。抓起一只小祸斗,振翅便远。 光幕中的画面一转,单足神鸟立在幽暗的山洞中,衔着一块小小的犬类头骨,似乎是愣怔了一会。一缕混乱的暗光,自它脑后飘出,钻进洞壁里去。 单足神鸟将嘴里的头骨吐掉,有些困惑地往外飞出。 金色光幕就此消失。 光影的变幻短暂而迅速,从头到尾,也只是讲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 “这是假的。”混沌直接道:“你执掌此界日夜,光影自然随你捏造。” 烛九阴以孩童的声音笑道:“是真是假祸斗王自会判断。它可没有年轻的人类那么好骗。” 混沌怒声咆哮:“那不是我的神光!是你伪造的!” 其他人看得一头雾水。 姜望却立即看向了祸斗王兽:“三叉!不要!” 他甚至强行按出一片火海,想要拦截。 但是已经晚了。 一直在划水,一直在装模作样保存体力的三叉,已经红了眼睛,疯了一般冲向混沌! 它的仇恨在一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 “吼!” 它凄声怒吼,像一道黑色的利箭,瞬间洞穿了空间,飙射至混沌身前,身缠幽光,一口咬去! 啪! 混沌抬起熊掌便是一下。 幽光碾灭、神力崩溃、长毛帖服、血rou成泥、骨骼碎裂…… 这一切都在接触的瞬间发生。 混沌只是一巴掌,便已经把这强大的祸斗王兽,在空中拍成了rou饼! “都说了不是我!”混沌凶相毕露,甩了甩熊掌:“给你台阶你也不下!” 姜望怔怔地看着那张“rou饼”,一时缄默。 真是难看的死状,让人根本想不起来它威风的样子。 “嗷!” 他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这样叫。 可能是在叫厨子。 也可能是在叫……朋友。 但是声闻仙态告诉他,不曾有任何声音。 …… 高穹之上,烛九阴的脸变成老妪:“汝作恶多端,却以英雄自居。汝残命无数,却声称在为它们争取自由。混沌,汝若不死,此界永世难宁!” “嘿嘿嘿嘿。”混沌在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都必须要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够直接去做点什么。 所以选择暗中引导,让毕方吃掉三叉的孩子。用诸如此类的手段,挑起山海境里一场场厮杀。磨损这个世界的根本,破坏这个世界的存在基础,动摇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以毕方死了,强良死了,朱厌死了…… 太多的山神海神,接连陨落。 而本就承载着世界负面的凋南渊,更是加速蓄积着负面力量,早已怨满为患。 于是才有了今日黑潮离渊,覆围中央之山。 混沌笑声止歇,怒声道:“我所做的一切,你这样的囚徒没资格评说!千百年后它们自然知道,谁在真正为这个世界战斗!” “那么现在,吾有一言问汝。”烛九阴以威严的中年人样貌看着混沌,声音里带着审判的感觉:“伟大的至高存在,将汝自虚无中创造,赐汝以生命,赐汝以神名,予汝智慧和权柄,领地和海洋。此世未来已经勾画清晰,汝为何要背弃至高之神的遗旨?” 这个问题,让混沌沉默了。 它的确是虚幻的造物,是凰唯真给了它一切。 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那位山海境的至高存在,不够资格评判它。 但沉默半晌之后,它只是说道:“祂不该教会我自由,让我看到自由,却又不给我自由。” 凋南渊海神壁上的那行字——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那是楚国人的精神,是凰唯真的精神。 也是它混沌坐望九百年,一刻也不曾忘记的刻痕。 自由! 混沌端坐在蛊雕羽背,头颅微垂,熊爪搭在剖开的肚皮上。 它丑陋,狼狈,狰狞。 可又强大,勇敢,自我。 此一刻如神如魔! “吼!”它怒吼。 于是人们看到。 在那无尽黑潮席卷的尽处。 有一团巨大的阴影,飞翔在黑潮之上,掠过高空。 它有着黑色的羽翅,高贵的身形,以及一双魂火跳跃的眼眸。 它自虚无之中诞生,而自极南之渊飞来,如此真切地翱翔在山海境—— 尸凰伽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