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永乐太后离京
蹇硕身死以后,西园八校里忠诚蹇硕的冯芳、赵融、韩钦等人也相继投诚大将军府,至此,除去宫省之中还有些许董重党羽以外,雒阳禁军尽在大将军掌握,一时间威柄显赫,宾客盈门。雒阳百姓每日卯时出门,便可见雍门前后摩肩擦踵、拥堵不堪,到处挤满了前去与大将军求情的宦官车马。 力保皇后在先,出卖蹇硕在后。此时宫中诸多先帝亲宦自认为为何氏昌盛鞍前马后,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为新君登基保驾护行,亦不可谓不诚意备至,此时再与大将军以财帛珍宝相交,不过是再申旧情,希冀于新朝之上能再得些许荣华罢了。 但结果出人意料,这些人马到得显阳苑前,皆不得入内,为袁绍派兵马阻挡门外,最终统统都遣散回府了。 自夜奔显阳苑以来,大将军对蹇硕刺杀之事尚未忘怀,又在新君登基次日,同郡乡党郭胜又送来密信,言说蹇硕贼心不死,妄图再行刺杀。何进大为心悸,问门客张津道:“蹇硕与我何仇?如今我拥立新君,权加朝野,他竟再三蹈死!贪嗔能使人若此乎?” 张津受袁绍指使,此时手弹青锋,安然答说:“将军有德,却不知先帝黄门常侍权重日久,党羽遍野,上有通天之能,下有效死之士,又与长乐太后专通jian利,亦可矫称义名,专掌朝政。而将军身居辅国之位,谦冲声于九州,武威名动南北,兼有雪清玉宇、造铸神器之能,诸宦思之慎之,必先除将军而后快!” 一席话娓娓道来,何进连连颔首,张津见火候已到,便进谏说:“将军既知当今之世,便须广结英豪,清选贤良,整齐天下,方能为国家除患。袁本初愿举荐党人,为将军所用,正是当时,将军切不可轻视!”继而向何进献上袁绍所书名册,举荐海内知名智士二十余人。 何进闻言大喜过望,他常因出身低寒而叹惋自疑,因此也最爱附庸风雅,结交名士。为此常入太学聆听博士讲学,也为独子何咸求索名师,因此袁绍来投时他也倾心相交,此时正是与党人和解的大好机会,何进当即按图索骥,在豫州、司州、南阳等地征辟党人清流。 党人听闻是汝南袁本初举荐,无不欣然应辟,几日内雒阳常常可见有蒲轮安车路过,车前置有束帛加璧,以显示大将军对应辟之人的恩宠。雒阳人私下打听消息,听闻征辟之人中竟还有南阳何颙、颍川荀攸、河南郑泰,不由感叹道:云从龙,风从虎,大将军畔有猛虎,正有风波隐潜,何时气冲霄汉,指日可待呢! 何进见征辟如此顺利,更为倚重袁绍,迁袁绍为司隶校尉,将监察京畿的重任都交予他,到得此时,朝堂之上,雒阳内外,能令袁绍气焰稍逊的,唯有许相、袁隗、刘弘、丁宫、何进、马日磾寥寥六人而已。 得到何进授意,袁绍当即对雒阳人事做出调整:先任命何颙为北军中侯,节制北军五校六千人马;再任命荀攸为黄门侍郎,出入宫中协助太后处理政务;最后任命郑泰为尚书郎,每日为何进通报尚书台机要。又恰逢王允重回雒阳,便征辟王允为河南尹,监视河南诸县动向。 如此一来,雒阳内外的重要关节都为党人占据,原董重党羽多被废黜。但董重自刺杀失败以来,自知无力抗衡何进,便任由何进施为,整日深居简出,进无高论,退无私交。蹇硕死后当日,他便上表尚书台,自称年老力微,无力担任骠骑将军的职位,恳请朝廷批准他回乡隐居,颐养天年。 太后断然拒绝,下诏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将军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仍令董重留京述职。 消息传到永乐宫中,董太后连撕数扇,当即乘玉撵至安福殿,当着尚书台百官之面,手指太后咒骂说:“汝能辀张至此耶?莫非尽忘吾家恩情!汝鸩毒后宫,谋杀皇嗣,引先帝震怒,蝎毒已极!若非吾一念怜汝出身微寒,又为先帝怀胎十月,才令先帝保汝名分。今汝兄妹侵逼过甚!岂不知先帝起用骠骑,正制汝兄!汝若不识进退,吾正可敕令骠骑,断何进头来,易如反手耳!” 百官眼见得永乐太后冲进安福殿,对着当今太后一阵数落,直至说尽力气,周身发颤。永乐太后看百官眼神,知晓自己此时流泪模样难看,当即又捂脸转身离去,徒留下太后在桌案前面色煞白。太后强作端庄姿态,一手以扇拂面,一手翻阅诏书,只是手中纸张微微抖动,与桌案间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令百官知晓她心中忿恨。 大将军当日收到胞妹书信,读过一遍,一言不发,让荀攸转头扔给袁绍。袁绍心领神会,当夜联络太傅袁隗、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太常马日磾,次日交由何进何苗署名,再由郑泰上奏尚书台说: “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交通州郡,计较在所珍宝货赂,悉入西省。如今先帝御极,蕃后故事不得留京师,所谓舆服有章,膳羞有品。请永乐后迁宫本国。” 奏章里指出永乐太后本是藩国王后,只因为窦武等人拥立先帝,永乐太后方才入驻两宫。如今先帝过世,而永乐太后又非桓帝后妃,按照章程不能居住雒阳,而应返回河间国居住。 这个理由着实荒诞。先帝生前早已追尊生父河间王刘苌为孝仁皇帝,尊太后为孝仁皇后。四百年大汉素以忠孝治国,如今太后身为儿媳,岂有不亲自赡养婆婆的道理?但太后见奏甚是欢喜,当即批准奏章,令荀攸速速催促董太后离京就藩,正应了民间对朝廷察举的嘲讽:举孝廉,父别居。 荀攸颇感无奈,只能领了诏令前去嘉德殿。小黄门得知消息在前,夜里便向董太后传递口风,见荀攸一行人还在百丈外,董太后令小黄门紧闭宫门,在门后大肆咒骂太后不肖。荀攸在门口听了两刻,只觉措辞贫瘠颇为无趣,便自顾自将诏书绑在箭矢上射入殿内。宫内一时无声,荀攸趁这当口在宫前又念了一遍旨意,示意董太后初七离京,也不管她如何回应,自己当即回宫复命去了。 到了五月初六,蹇硕已死了十日,首级堪堪传阅三县,先帝在时,蹇硕权柄无匹,一度能节制大将军何进,不料旬月之内便身死族消,覆灭如此之速,让诸县官员深感不安,但雒阳的野心家仍嫌头颅太少。 这天过了亥时两刻,月上北邙山,已是临近宵禁的时刻,因此道上也人踪稀少,除去少量人屋中留有灯火,大多人已熄灯就寝。司隶校尉袁绍在西园用过晚膳,听手下说骠骑将军已熄灯入睡,当即领了一千北军,让兵士只带了弓矢随他出园。 一千人轻装以布蒙面,在街巷间蹑足前行,好似阴影中有一条具足蜈蚣。沿路的兵卫袁绍早已打好招呼,所以一路畅通无阻,不过两刻时间,袁绍到达董重府邸门前,府门前寂静无声,只有几只夜枭驻足在院墙上,歪首打量着墙下人流。 袁绍以手势令部下如计散开:堵住董府所有正门侧门,再将董府围成一圈。待包围完成后,他点起火把,对府中高喝道:“司隶校尉袁绍奉旨查案!”北军士卒也齐声高呼,宛如惊雷炸响,大河凌汛,四周人家纷纷熄灯,但黑夜里又不知有多少眼睛望向此处。 千人齐声高呼六七声后停息,府中方才传来董重疲倦的回应:“不知袁君欲查何案?” 袁绍朗声答说:“将军勾结常侍,索贿渎职,屡杀朝廷贞节之士,何能以片语述之?今我奉太后诏令,追索将军印绶,细查将军府邸,若将军无有此行,则朝廷正可还将军以清白,还望将军体谅才是。” 袁绍说完,良久不闻回应,正当他心怀不奈,正要派人强冲府门之际。一名青年开门而出,迎着满目弓矢走到袁绍面前,袁绍识得他是董重长子董普,董普强忍涕泪,对袁绍鞠躬说道:“家父听闻校尉说完,便回到寝房,以剑自刎了。” 随董普走入董重寝房,袁绍见四名女子正围着一具尸体哭泣,那尸体正是董重,董重身穿一副明光铠,手握先帝御赐的中兴剑,在脖颈间割开一条两尺长的血口,血水粘连住他的发髻与铁胄,散发浓烈的腥气,袁绍蹲下身,皱着眉眼从血口中拨出他的气管,这才确信骠骑将军已死透了。 次日,也不用荀攸再去催促,董太后慌忙整理行装,一大早便乘上驷马车,从南屯门匆匆离开南宫,沿路无一人相送。 车马颠簸中,董太后望向身侧空空如也,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她亦是乘驷马车自河间出,远来雒阳。 那时宏儿尚不及她腰,眼神干净。一路上宏儿无聊,抓乱她满头发髻,结果下车时,正撞上窦武陈藩几人前来迎驾。她因自己失态,以袖拂面,不敢与朝堂三公直视,宏儿却拉她上前,对三公妙语连珠,她暗自骄傲,心想子贵如此,夫复何求呢? 她转念又想起儿子临死前削瘦的面孔,一股悔意由内而生:即便摄政成功,又能怎样呢?儿子没了,即使能如吕后般也不快乐!早知如此,不如依旧和宏儿终老河间。 永乐太后痴痴想念,终在车窗旁长声痛哭。 /94/94448/209308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