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旧情
曹cao军与关羽军遁入河南时,已是三月初九。撤军路上黑山军也曾尝试追击,但见殿后的关羽列阵严整,便也放弃了,只是一路尾随西进,看对方穿过阳武、原武,直至荥阳与刘备主力汇合后,黑山军便与更苍军合军,与汉军在鸿沟水处对峙。 荀彧弃城前,已先遣使向刘备传信,故而刘备早有准备,在管城修建好营垒,并准备了短时间备用的粮秣,在此等待曹cao的到来,但等他亲自见到曹军时,仍是不免惊异。 关羽与他写信时,常说曹cao治军严整,士卒肃然,虽不及孙坚,但亦有韩、白之风,可等曹军渡河过来时,他亲眼看到,这些渡河的士卒人人神情沮丧,步履虚浮,将甲胄兵器随意委弃在地上,很快自己也散乱地蹲坐在泥壤上,倒了好一大片,好似他们的魂魄也散落入尘埃里。 徐庶看到这幅景象,对刘备极为严肃地说:“明公,虽不知敌军所用何计,但兖人如此颓废声色,必将影响军心士气。请明公即刻下令,让这些人将兵器拾捡起来,把甲胄穿戴齐整,若有不从的,都处罚以鞭笞。” 刘备颔首称是,便准备派魏延着手督办此事。不料这时候,他看见一支兖州的甲士行伍,正打着旗帜在兖州人群中穿行,用刀背拍打那些倒下的士卒,大声地呵斥着话语。那些士卒见甲士里为首的军官,露出非常害怕的神态,很快又站起来了,在那军官的指挥下各自站成一排,大约半个时辰后,这些士卒虽然仍旧沮丧,但竟然又大多恢复了秩序,重新在西岸列阵。 刘备对此十分惊奇,便把魏延叫下来,一起上前去问那军官的名字。那军官三十来岁,体量修长,虽身着一身牛皮甲,在人群中也如孤松挺立,方脸长髯,相貌极为威严。见大将军前来问话,他握着斫刀立正了回答,说他姓于名禁字文则,是直属于曹cao的一名都伯,被曹cao委命负责军纪。 于禁回答得不卑不亢,见刘备无事后,便又去军中巡查,没有流露出丝毫自豪或懈怠的神情。刘备便派人打听他的作为,原来于禁为曹cao任命后,无论犯法者为谁,皆严行军法,所杀犯禁者过百,自此士卒不敢有不从者。 刘备对此大为赞叹,对一旁的张飞说:“孟德帐下有如此人才,可见其确实治军有方啊。” 一旁的谏议从事法正听到了,忽然说:“明公,即使帐下有如此酷吏,可曹公军中却仍是军纪懈怠之状,可见此次受挫之深。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兖人士气,否则之后战事,兖人不堪一用,则为祸大矣。” 此言正说中刘备心中所想,他诧异地看了法正一眼,随后拍着马颈笑道:“孝直说得很好啊!但是这毕竟是孟德的兵卒,我们还要先见过他才是。”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刘备终于又见到曹cao,时隔多年再见,刘备几乎认不出他了,几年的军旅让曹cao变得精干,但丧父的惨剧也让他消沉,加之头风发作,他几日吃不下饭,瘦得极快。刘备看到曹cao这幅模样,几乎以为风一吹拂,他就要飘起来了。 刘备正想与老友寒暄几句,孰料曹cao抢先说:“大将军,cao身为一州刺史,受朝廷守土之责,却屡屡亡师丧土,如今又弃城求存,所谓百罪莫赎,正是如此了。为明是非顺逆,还请大将军责罚,免去曹cao之职,另择贤明。” 这言语过于生份,以至于刘备皱眉不语,良久才说:“孟德这说得是哪里话,兖州虽失,非君之过。但你尽心竭力,众所周知,云长也常与我来信提及,如今大战才开,正是国家用武之时,岂能临阵换将?” 曹cao仍要请辞,刘备又按住他的肩膀说:“孟德毋须多言,君家之事,我已知晓,国家岂能让忠臣寒心?我已传书朝中,以君为兖州牧,还望孟德勿要推辞。” 曹cao仍旧推辞,还是荀彧陈宫等幕僚过来,齐声劝说道:“兖州上下,无不视明公如父母,兖州百姓尚在釜中,明公便要弃之而去吗?”曹cao这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任命。 此番事了,刘备心中大为不快,勉强和兖州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策马离开,在河岸等关羽归来。这一等便到了子夜,天色极为黯淡,月亮与星星都隐藏了踪迹。其余幕僚也都回去休息了,只有张飞陪在他身侧。 随行的亲卫说:“今日大军渡河,一整日都很平安,想必关将军也无恙,明公何必担心?这么晚了,明公还是早点歇息,等关将军到了,自然也会去寻明公。何况今日夜深了,关将军就是来了,又哪里看得见呢?” 刘备则打起火炬,照在自己脸上,对侍卫说:“云长渡河之时,若是看不见我,定然会失望的。你若累了,就先回去歇息罢。” 几人便又站在河边,聆听了半个多时辰的流水声,渐渐的,渡河的人也少了许多,眼看大队人马要撤完时,忽然有人在对岸高声说:“是大哥和翼德吗?”刘备极为高兴,挥舞着火炬对对岸摇晃道:“云长,我在此处!”没有什么事比三兄弟重逢更让人开怀的了,关羽乘上船只时,刘备与张飞便策马下到水里,任水流打湿了马腹与靴子,等关羽的船只靠近时,他们便上前抓住缆绳,一把跳进船中,竟把船只打翻了,三人一同落在水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刘备穿着重甲,不方便再站起来,这时两双手拉住他,一下将他拉起身,然后他就看见了两双明亮的眼神。三人见对方都没多大变化,无不开怀大笑,都仿佛是三四岁的孩童,以至于最后的士卒们都看过来时,都感慨说:“即使是亲生兄弟,都尚且有不和的时候,为何却有结义兄弟能仿佛一体呢?” 有些真心就是如同明月朗照,是不需要去假扮或者伪装的。也只有真心能够换得真心,人或许在别的地方愚昧,但唯独在这点上都是敏感的。 三人便携手回营帐里叙话,一直到天明,三人都还意犹未尽,精神抖擞,只可惜如今仍在战场,陈冲也不在此处。不然他们可以如青年时那样,在清晨时去郊野射猎。那时三人各有长短,陈冲则次次都射得最少,可每次仍是与他们同行,四人去得如此频繁,以至于桃阳里的人们说:“少去些吧!别说山里的鹿,就是燕雀都快被你们打光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三人都不胜唏嘘。刘备对关羽张飞说:“当年我们在一起闲聊时,虽然一起指点英雄,品评豪杰,但哪里能想得到今日场景?现在我们都身居高位,有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重任,你们都不要松懈。待到得胜之时,我们兄弟四人再在长安痛饮!” 另一边,曹cao正躺在榻上,与荀彧谈论一日的所见所闻。刘备离去后,他们去打探东征各部的情形,先后看过了段煨部、田畴部、张羡部、荀攸部,一日下来,心中十分惊叹。 曹cao说:“都说凉人并人燕人骁勇善战,我在汴水之战时还不觉得,只觉得是自己中计,谋算落了下乘,故而战败。可现在我久经战事,再亲眼看他们,才知晓何为善战之卒。” 荀彧则想起与族侄荀攸所言,谈及此次刘备东征的目的说:“大将军先征发张羡,又许诺其为徐州牧,想必此次东征,是旨在灭国临淄,尽囊有河南之地,再鞭策南北,恢复朝廷威行,倒确实是一条好计。” 曹cao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问:“文若,你觉得玄德此行,有几成胜算?” 荀彧笑道:“大将军久与青州蛾贼斗,且能保青徐久安,可见其确有非凡之处。后先帝调大将军入并,则青州蛾贼大不可制,可见其自有对策。况且,明公是当真忧心战事吗?” 曹cao沉默少许,随即失笑说:“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文若啊!我自幼矢志报国,却于此时遭灭家之痛,心中对蛾贼忿恨已极,若不能将其亲手屠灭,恐我九泉之下,亦有不甘。昔日匡扶社稷,我落于玄德之后,今日我报家仇,也要假借于他人之手吗?” 言语间,他切齿吞声,双手握拳,目眦如裂,露出一副极其愤怒的神态。荀彧闻言也不禁叹息,劝慰曹cao说:“若是如此,战场上请战便可,明公何必今日要在众人之前,演那样一出戏呢?我看得出来,大将军今日对此颇为不快。” 曹cao闻言默然,过了一会,他才叹息道:“文若,世事无常,人皆善变。董卓昔日也有匡扶之心,本初也曾是赤诚孝子,孰料能有现在情形?我与玄德已然三年未见了,我今日若不先洗清罪名,他日他若加罪于我,我又当如何自处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荀彧一时间也无法反驳,最终只有一声太息。 他吹灭烛火,掀开帐幕缓缓离去,心中有些许悲哀,他知道曹cao定然有一些话语没有说出来,他已然变了。 /94/94448/2093112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