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雪长安
待到天亮的时候,大雪依然没有停的迹象,两日的纷扬已让长安的街道间埋有两尺深的积雪,足以埋没常人的膝盖。即使凉军令难民们反复的清扫,但要不了一个时辰,道路上又铺上一层雪绒。 而难民们劳作了两日,每日不过得一个麦饼,身上也没有棉衣,可谓又饥又冷,疲累交加。所以从昨日夜里开始,便陆续有人昏倒在风雪之中,可也没有人看管。直到今日早晨,凉人再在街上巡街的时候,在道上看到的便是成堆的死人了。 守直城门的李利看到这般景象,心中连称罪过,一边让难民们把这些面带微笑的僵硬尸体拖到城外,一面使人在城郊挖坑掘土,而后请来圆觉寺的僧人们为亡魂超度,最后将这些尸体都埋了进去。木锹在硬土上敲击的声音宛如鼓响,咚嚓的声音叮叮不停,在城门口等待过关的人听了,都露出悲哀的神情。 这时候,城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放眼望过去,原来是几名锦衣使者从城内打马出来,裹着牛皮的马蹄在积雪里不紧不慢地前行着,使者也吆喝着要拥攘在城门前的人们散开。等靠得近了,人们才发现,其中一人的马鞍上还挂着绳子,在雪中拖着什么长条状的事物,只是用麻袋裹了,看不清晰。 他们一直走到城门外约几丈的地方,待李利亲自迎上去,这些锦衣人才从马鞍上解了绳索,翻身下马。他们低头说了一会话,相互颔首示意,就把麻袋解开,竟从中拖出一个人来,只是这人身材瘦削,发梢凌乱,满脸的血污,已看不清模样,更没有了意识,只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在表明,他仍然活着。 使者中有一人上前说道:“此人是司隶府的别驾从事孔融,大将军本欲只惩陈冲一族,不计他人过失,孰料此人不仅为贼说情,不成,更为臣无礼,罹骂君父!今鞭刑已罢,按大将军令,当挂于城门示众。” 说罢,便拽着孔融的头发,令人将他拖到城墙上。大约过了两刻,人们看见名扬四海的孔文举从墙头垂下来,如同一条死鱼般在风中微微飘摇。开始还有鲜血从腿角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在雪水里化开,但很快又停下了。谁也不知晓,到底是他的血被冻住了,还是他的血流干了。 但他一定是死了。 正慌然间,有一人不知怎么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下子冲到城门下。那人不顾兵士的紧张,朝着头上的孔融大哭,而后跪下来,双手朝着苍天呐喊道:“文举舍我死,我何用生为?” 说罢,又从腰间抽出短刀,径直捅在了心口,死前对着凉人们说道:“尔等沐猴而冠,岂能久居于京?我死于前,尔死于后也!” 随着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继而瘫倒在地。这在人群中引起一阵sao动,一些凉兵拔刀示威下,才又渐渐没有了声音。使者们上前去看,也认出了死者的身份:原来是孔融的幕僚脂习。凉人厌恶他临死的言语,便上前挥刀,把他分为几块,也扔进方才挖的大坑里去了。 时间渐近中午,城门处已开始放行审查,而所驱使挖坑的难民们也忙完了,昏昏然坐在大坑旁边,有些人又冻昏过去了。这时候,有凉人提了水桶过来,每隔一堆难民舀了一桶热水放下,令他们喝,一人一瓢,不得争抢。众人嚼多了冰雪,此时遇见热水,都如逢甘霖,鱼贯而上,瞬间饮干。 过午的时候,每人领到了一个麦饼,秩序较为纷乱,李利不得不亲自压阵。才分到一半,忽然有个士兵过来,与他耳语一阵。李利有些诧异,再问士兵说:“有一男一女,说是我的熟人?想让我放行?”他思虑了一会,全然不记得在长安有什么相熟的女子,但也引起些许重视,便对亲随吩咐了两句,跟那士兵说:“那我随你过去吧。” 走过来的时候,李利一眼就看见了一辆黑色的马车,车门上挂着黑帘,两面的车窗也遮住了,显得非常刻意,而车驾前坐着一名苍头,一名少年,他都不认识,不禁有些疑惑,靠上前来,他打开车帘,只见大半车厢里堆满了帛布与漆盒,看得不是很清。而车前坐着一名戴面纱的女子,见面便对他说道:“利哥,好久不见了。” 李利的眼神顿时被这女子吸引过去,她见李利神色不解,便从手腕上解下一块金镯,递给李利,又半卸下面纱,露出半张精致的脸,笑道:“利哥,是我,渭阳啊!” 李利顿时记起来了,忙又低首看向手里接过的手镯。只见金镯内侧刻着渭阳两个小篆,他再抬眼打量眼前这名女子,终于在心中确信。他便是太师生前最为宠爱的孙女,曾多次在军阵中游玩取乐的董白!这着实出乎李利的意料,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从吕布带军入郿邬后,众人都以为太师全家族灭。哪知董白非但未死,反而在长安城中隐居,真叫人难以猜度。 见李利不语,倒是董白先说话了,她又带上面纱,用凉州腔调问:“利哥,你们怎会和吕布一道来?可还有其他亲人活着?” 李利听到此句,顿时满脸羞愧。董白的问话在他听来,其实是责问:当年吕布刺杀董卓,其旧部本该势不两立,为君报仇才是。可今日却受其驱使,实在说不过去。他也用凉州腔调缓缓答说:“我等也是没法,当年随太师入雒的人里,活着的,大约只有十之一二了。文和叔说,非如此不得求活,我等才暂从此议。” 董白闻言,低着头不说话,顿了一会才说:“我不怪你,你先放我走吧!” 李利却想留住董白,拉着她的手,关切说道:“我等才率众入京,渭阳何必离去?莫非我不能保你平安吗?” 董白却冷笑说:“吕布灭我全族,若得知我与阿彘身在此处,真能保全吗?” 阿彘是董曜的小名,李利闻言,立时看向车前的少年,心中惊涛不断。他心中知晓,若是董白一人,自己或许还能照拂,可董曜还活着,那就无法可办了。他心中陷入颓唐,对董白说:“那你将去何处?与我一讲,或许我能照拂一二。” 董白用明亮的眼神看向他,轻声说:“我和阿彘一起,要回陇上去,回临洮去。” 她犹豫少许,又说道:“利哥,我在长安待过的事,请你勿要与别人提起。” 李利见董白这样哀声乞求,心都要化了,哪里还想得到其他,他颔首许诺说:“纵使此身身死,我也不透露半分。”说罢,又从箭囊中拔出一支箭,将这箭杆一折为二,慨然立誓道:“如有食言,形同此箭!” 于是他下了马车,又从随身的马鞍里掏出两块金饼,递给有些胆怯的董曜,又往车厢里塞了一大袋干粮,便让卫兵放行。临走前,他又策马站到车窗前,低声说:“愿我们还有重见的机会。”这才与董白分别。 行了半晌,长安城在视野里渐渐隐去,只剩下天地间一片皑皑。董白这才翻开堆积的帛布,从中露出陈冲苍白的脸,董白摸着他的脸,柔声说:“庭坚,还好吗?” 陈冲淡淡地笑道:“自然是有些冷的。” 董白闻言,便取出一壶用棉布包好的温酒,给陈冲的手脚细细擦拭,一直揉到皮肤发红发热,她才住手。陈冲微微咳嗽了两声,用力坐了起来,而后挑开车帘打量车外,些许雪花飘了进来,令陈冲倍感目眩。 董白连忙把他扶下,询问说:“你要看什么,我替你看便是。” 陈冲缓缓摇首,叹息说:“我也只是远望长安啊。”将一口气吐完,他又说道:“人生也须臾,却日暮而途远,昔日我以为大业将成,已然思归。直至今日,才知晓不过是黄粱一梦。大道之行,湛湛不昏,绵绵若存。也不知我再归来时,这里又是何光景。” 说罢,他露出倦容,显然方才过关的要紧时刻里,他屏气宁息,也颇为费神。 董白为他披上两层寒衾,又不禁担忧其城中的蔡邕。如今她与董曜一齐出城,却唯独把义父留在城中,也不知他能否保全。 车外的董曜则觉非常新鲜。几年的隐居生活里,他从未离开过长安,今日出城,令他有一种鸟出樊笼的逍遥,他不禁站在车辕边,全然不觉战争的悲苦,反而举目天地,奋臂高呼。浑身畅快后,才进了车厢内,点燃烛火,又打开地图,寻问陈冲道:“姊夫,我们往何处去,去晋阳吗?” 见董白的娇容微微发红,陈冲轻轻捏住她的手,睁眼又瞑目,显然内心中也在思量董曜的问题。这次多亏了董白,一个十死无生的局面,竟真让自己逃出生天,那局势便还能有所作为,但却绝不会是坐守晋阳。 并州贫苦,虽经陈冲十余年励精图治,也无非有近三百万人口,堪堪与关中仿佛。若放任吕布占稳关陇,坐拥天子,那汉军受凉军与曹军两面夹逼,最好的局面也不过困守,欲要再收复天下,恐怕就再不可得了。 陈冲下了整兵再战的决心,答说道:“去蒲坂,但不去晋阳。” /94/94448/209313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