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岘山之会
与沔水北岸的紧张气氛不同,随着吴蜀联军俘虏刘表残军,并逐渐占领汉南的大部分战略要地以后,襄阳城中开始重现出往日的平和情景。 五月正是稻谷将熟未熟之际,淅淅沥沥的雨水中,襄阳城南的大片水田里,四处可见稻穗低垂如云的壮观景象。 虽说并未熟透,但为防大雨下稻种穗上抽芽,南郡的农人们不得不冒雨开始割稻,以致早晚不得归家。 只是在阡陌间远望过去,人影在成堆的稻禾中若隐若现,显得很是渺小孱弱,很难想象,三代时的汉民们是如何在此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蜀王刘范在山道上遥望山下,依稀见到农人如蚂蚁般辛勤的身影,一时肃然生情,感叹地说道:“都说天地浩渺,人世飘摇,但社稷何以为立?皆因吾民生生不息。”在一旁的益州别驾张松听闻,立刻附和称赞道:“自古百姓所求,不过箪食瓢饮,自食其力。然今逢季世,先帝乱政,神器无主,以致兆民涂炭,生灵倒悬,实可叹哉!好在有殿下念民怀德,若能令赤县一统,亦是生民幸事。”刘范闻言大笑,连连摆手说:“子乔过誉了,我何以当之?”他随即又把目光投向山顶,不禁赞叹道:“我们所登的这座岘山可是座名山,据说当年楚庄王问鼎中原,就是在此处。”当年春秋纷争,诸侯争霸,一时涌现出无数英杰,其中最显赫的便是楚庄王。 他早年韬光养晦,后励精图治,北上与晋国争锋,两败两胜,终成霸业。 其间他曾陈兵于洛邑之郊,引得周定王恐惧,继而派大夫王孙满出使楚国。 两人相会于岘山后,庄王不问中原风物俊彦,只问九鼎之轻重。王孙满知其有代周之意,但仍强做精神答说:“国家强盛,在德不在鼎,夏桀不修德,九鼎便流于商汤,商纣不修德,九鼎便归于周武。王上如今不兴霸业,却要强取九鼎,又真能守住吗?”庄王闻而大笑,当即下令撤兵解围,转而专图称霸,不久便饮马黄河,号统中原,令天下息声。 今人复行旧路,遥思故人之兴废,怎能不叫人兴出效法英雄的情怀呢?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登。他们走的是一条由石板筑成的小路,因雨水连日缘故,山路间的泥土多被冲刷洗净了,露出已被磨得光滑的石面,沿路草盛成章,叶茂叠云,故而风中一直飘着一股要滴出水来的草木清香。 众人就这么从千年万山一直走入紫盖山。紫盖山以其势如琵琶,又名琵琶山,与千年万山、岘首山并称为岘山三岘。 而在琵琶颈处,据说是大神伏羲陨落之处,故而当地民众在此建有一座伏羲神祠,也就是今日刘范的目的地。 刘范远远看到神祠前已停了百余兵士,皆佩刀披甲侍立两侧,便知道孙策已经先到了,对众人笑道:“孙伯符不愧是武家出身,清谷幽林都消不了他那股金戈之气啊。”随从本也想附和,但再往前几步,从兵士中认出黄盖、韩当、祖茂等着名武人来,顿为其威势所慑,诺诺而不知所言。 跟随刘范而来的有八十来人,除去一干兵士及文人外,也有武人相伴。 故而他命其余人在门口停下,自己只带了张辽、甘宁、黄权、张松四人入内。 祠堂中布置简明,除去主殿外,不过还有三间供旅人来回的厢房。孙策此时正站在主殿中,仰望中央两丈来高的伏羲神像,身边伴随的有邓当、鲁肃、刘晔、吴奋四人。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转首回看,见到张辽、甘宁这两青年骁勇之士,眼中透露出些许欣赏的意味。 而后再收回目光到刘范身上,与他行礼问候。这是两人第一次会面,此前两军虽说联合北进,但实是以周瑜为主帅,孙策在西陵安抚压阵。 眼下既然大局已定,孙策便乘舟而来,与刘范商议以后的盟约细节。此前两人都是遣使往来,此次首次相见,都不禁打量对方的容貌。 孙策此时三十出头,正是锐气未消,阅历沉淀的年纪。加上他样貌极为英俊,远看如玉山映雪,近看似匣剑藏锋,已有英气内敛,含芒不漏的风采。 刘范年纪稍大一些,年过四十了,但举止极为沉稳,一言一行皆似含有深意,令孙策生出一种如临沉渊,不知所止的印象。 两人寒暄一番后,对坐于伏羲像前,开门见山,直接谈起两军最近的布置。 如今蜀军已经控制襄阳东面的绿林山与西面的阿头山,有此两山作为屏护,已经足以稳固襄阳防线。 吴军也相应地占据了桐柏山与大别山之间的武胜关、平靖关、九里关,隔断了荆州与豫州之间的几条通路。 由此可说,两军对江夏、南郡两郡的统治已经稳固。唯一可虑的,就是随县此时已为陈冲所掌握,并分派杜畿领五千兵马驻守。 随县地处桐柏与绿林两条山脉之间,与新野之间相隔百余里,可地势却极为平坦,以骑兵之速,一日便可赶到。 如今西朝显然也意识到此地的险要,已在昼夜加固随县的工事,只要樊城与随县同时在手,西朝能遏制住吴蜀两军往北扩张的步伐。 刘范、孙策此时新获大片土地,已算得是心满意足,故暂时无意与西人争锋,而是做南下整合江南的打算。 两军在开战之前就已有密约,蜀军得南郡、武陵、零陵三郡,而吴军得江夏、长沙、桂阳三郡。 两人在此相会,主要也是重申此前盟约,以免两国产生摩擦。而另一方面,两人也想借此良机,讨论以后的局势发展。 尤其是如今,西朝大败东朝后渐有吞吐宇内之势,这无疑使吴蜀坐立难安,不得不未雨绸缪。 刘范说:“北方来报,说曹cao迟迟不南下出援,致使濮阳已落城。兖州诸郡里,仅泰山一郡仍在东朝手中,刘备这是要穷追勐打啊!我看如此下去,曹cao是撑不了五年了。”孙策闻言微微扬眉,他听出刘范胸中已有谋划,便等待他的下文。 刘范继而说道:“今荆州已平,你我两国互为唇齿,所谓进可兼济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乃天下大势。但若要屈膝侍北,以陈冲之谋算,刘备之得人,必不肯让我等称藩。到那时日削月割,若秦平六国,岂你我之所愿?”孙策已经听出几分意味,他不紧不慢地说:“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与殿下共抗霸府吧!只是我与龙首有侄叔之情,身上官爵皆是朝廷所赐,与之兵锋相见,恐遭世人非议啊!”话音刚落,刘范哈哈大笑,摆手说道:“刘备、陈冲这两人,名为中兴社稷,实则是窃国之贼,八年前天子诏吕布与我同时讨贼,天下皆知,吴侯莫非忘了么?你我本是先帝之臣,与刘备何干?”说到这,刘范顿了顿,故作神秘地轻声说:“况且就在这两年间,我看刘备必会封王,到那时,大义便在你我一方了。”孙策听到这里,也确实有几分心动,但言语间却不露半分,反而继续问道:“那如此说来,殿下是打算北上勤王了,却不知如何布置?”刘范立起身,让随行的张松解开长长的包袱,原来是一幅卷起的地图。 刘范何张松把地图展开,孙策靠近一看,竟然是一幅详细描述司州地理的渭、洛地图。 刘范指着秦岭间的诸条通道道:“秦岭山路险绝四塞,只可以出奇,难以长久争锋。炎兴七年时我兵出栈道,险些夺下三辅,但功亏一篑,这数年来,陈冲又设有西南二府,高垒诸关,已难以攻克,如今想再自此争霸,已经不可得了。”而后他将手指移向南阳一带,击节说:“因此,我打算于明年北渡沔水,直取宛城、鲁阳,至昆阳而止,如此有伏牛山、外放山为屏障,便可据险而守,而后我自武关出兵入秦,效彷高祖入关之路。”说到这,刘范抬首直视孙策,笑问:“吴侯以为我谋划如何?”孙策拍了拍腰间剑柄,在心中计算了一番双方兵力,说道:“朝廷兵马倍于蜀地,殿下哪怕自江汉扩兵数万,想要北上击败龙首,莫不是痴人说梦?”刘范拍掌说:“正是如此,我才欲与吴侯共同大事。只要我北上之际,吴侯兵出淮北,攻河阴、汝南,令霸府顾此失彼,不能两全,还恐无有所获吗?”此时孙策才明白刘范用意,他起身徘回数步,觉得确有几分可行之处:倘若刘范真欲与西朝争锋,所攻之处乃是河洛三辅等朝廷要害之地,霸府必以重兵应对,而自己攻打豫州,所要应对的不过是偏师,显然更易成功。 只是这位新蜀王是否会信守诺言呢?孙策将目光放到他身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毕竟身处乱世之中,忠孝信义已贱如草狗,自己不也是背信袁术,才得了扬州一隅之地吗? 不料刘范已看出他心中所想,起身主动提道:“听闻吴侯尚有小妹待字闺中,而我二弟仲玉新丧偶,何不妨结为姻亲?我愿遣他入扬州,以固两国盟好。”若有姻缘人质相系,倒也可见刘范诚意。 这句话打消了孙策的疑虑,他当即应允下出兵与结亲诸事,算是结束了此次岘山会晤。 在下山的路上,雨水仍未停歇,但遮不住这天地之间的秀丽景色。孙策远观山林起伏成浪,胸中顿生万千意气,不由伫立山间,暗想道:阿父生前常说,大丈夫生在世间,当志在扬名九州,我若在东南割据一世,岂是英雄之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