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弱柳不堪折(一)
这日起的早,玉簟打了叉竿,拾掇过炕,便是烧了水与水烟洗漱。 离着晨省的时候还早,这会子脑子睡的昏沉沉,水烟靠在凭几上,盯着书出神儿,却是看不进了。 外头传了早饭进来,布了一桌子,她只勉强吃了几口便叫丫头撤下去,只说今儿早的桂花藕粉糖糕甜的发腻。 玉簟额首,识眼色的命了小丫头下去换了些味淡的吃食。 里屋默了一瞬,便听外头帘子轻响,随后见着玉簪领了月例进来。 玉簟见状,满脸堆笑的迎上去:“领了多少?” “一贯的样儿,只说翻过月该给各院儿涨些,倒是只打雷不落雨。”玉簪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 玉簟接过她手上的八宝嵌玉紫檀木攒匣子,朝她使了个眼色,只一头说一头朝后头炕柜走去:“二两银子数目可不少,咱们姑娘平日节俭,银子流不出去,也是攒了不少的。” 言罢,玉簟将柜屉子锁好,扯出抹笑,脸颊两边露了靥儿,压步过来拿了篦子与水烟抿头。 玉簪轻叹一声儿,顺手接过茶壶来,与自个儿倒了一盏,一口气吃了,抹了抹嘴:“今个儿去领月例,大娘子那头倒是热闹,让几院儿的丫头看了好大一出戏。” 这会子见水烟瞧了自个儿一眼,似是得了准许,玉簪兴致颇起,欲接下去讲,倒是不巧的,见外头的青黛端了红漆汤碗进来,讪讪住了嘴。 几人多少顾及些,只不知那会子青黛在外头听了多少,见她做恭敬之状,看不出模样,呈了汤碗退至一旁,却是不见要出去的意思。 “这会子姑娘梳妆,房里用不着什么人,只过会儿来唤。”玉簟意有所指,轻咳一声出言赶人。 一屋的丫头行了礼出去,青黛倒是还杵着,双手叠在小腹上,低眉额首。 “你也出去,姑娘更衣便去唤你。”玉簟手上动作顿了一瞬,冲青黛扬了扬头,柔声道。 青黛稍怔,没想到玉簟会赶她,抬眸瞟了水烟一眼,见她微阖着目,却是无话,顿时心有不甘,从鼻中哼出一气,福身出去。 玉簪霎一霎眼儿,走到帘子边儿掀过一角儿,确是人走了,这才拂了袖子进来:“今个儿凝翠苑的解意与大娘子身边的孙mama不对眼儿,原是去讨要早前儿的月例,说是正屋那头私扣下不少,后来不知怎的,几人吵了起来,要闹到老祖宗那去,还是凝翠院来了人,向大娘子赔了礼,才劝住了。” 不知水烟听了否,不见甚反应,只专心挑了支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簪与玉簟,玉簟接过,极小心的与她扁上。 玉簟乜了镜中的水烟一眼,见她无话,侧过头去唤玉簪:“去唤青黛进来罢。” 言罢,便是轻扶水烟起身,预备更衣。 - 一番程序下来,到了正屋省过孙氏,便又听慈安堂的褚mama来唤,只请去沈老夫人那儿吃茶闲坐。 姑娘几个结伴同行,水烟自有心事,想着方才孙氏的面色不佳,怕是因着宁姨娘那头的事儿惹了烦恼。 与姊妹们无话,这便是落了一步,晚了半盏茶的功夫。 小丫头到里间儿通报过,只迎着她进去。 里头打了新的冰鉴子,有小丫头摇扇,倒是才进来便收了汗,是极凉快的。 行过礼,沈老夫人示意她在一侧坐下,见姑娘们齐了,摆了摆手,命了丫头上来倒茶。 水烟盯着小丫头的动作出神儿,却听上头沈老夫人开口,听着声音倒是心情大好:“今个儿宫里传了口谕来,贵妃娘娘恩泽,遣宫人新打了冰鉴子,我这得了一副,旁的便唤丫头往各屋送去。” 话刚落下,众姑娘一脸喜色的起身儿谢过,待再坐下时,水烟微微顿了顿,瞟见祖母处恭敬的站了个人,定睛去瞧,才看清是凝翠院的宁姨娘。 打那日的事儿过了,便是许久不见,如今只瞧宁姨娘面上脂粉铺的厚,青丝绾作个流云髻,只扁支玲珑嵌珠宝玉银簪作配,上身套了个浅翡翠色绣花对襟长褙子,衣身宽大,身形有些难撑起来,似是瘦了一圈儿。 水烟心中叹息,掩下神色,撩过几子上的茶盏,轻撇去沫儿抿了一口。 “你们父亲前日进了大内接诏,得知圣上念及贵妃娘娘深宫久居,思家心切,特批下恩准,准允外亲不日便可听诏进宫探视。”沈老夫人呷了口茶,人终究是老了,略显混沌的眸子里漾出水来,连同着声音也颤了稍许。 身侧的瑜姨娘见状,面上捧着笑,立马迎上去劝:“老祖宗思女心切,贵妃娘娘承宠不衰,得了恩准可都是独一份儿的,论了历代宫妃也是难受如此鸿泽,您且放宽心才是。” 听了这话儿,倒不是没有道理的,水烟眼波流转,抚上皓腕上的玉镯,心中暗想。 是了,大陌历代下来,也不曾有过除生父母外,家下妇女同外戚入宫探亲的理儿,如今圣上破例特准沈家携下辈儿姑娘们入大内探视,可想而知,她姑母是受了多大的恩惠。 姑娘们听了,眸子皆是如星子般亮程程的。不说旁的,就是往后拿着此等恩惠去世家席面上显摆,都够吹上大半辈子了。 一语作罢,沈老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稍过一阵儿,才轻叹一气:“说什么富贵荣华,讲句大逆不道的话儿,华姐儿终究是我头生的女儿,送她去那深渊一般的地方,若不是圣上体恤,怕是再难相见。” 瑜姨娘察言观色,见是劝不得,反倒揭了老祖宗的伤心处,便是倾过身去,替沈老夫人顺了顺后背。 歇过一阵儿,见其好转,这才不动声色的朝堂下的沈水炘扬了扬脸。 沈水炘聪慧,轻看了小娘一眼儿,微微欠身压步过来,亲端过了汤瓶,倒了盏茶俸给祖母:“祖母吃盏茶,莫再去想伤心事儿了。” 沈老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接过茶盏来,却是没吃,额首不置可否,只扯了眼皮挤出抹笑来:“好姑娘。” 瑜姨娘欣慰一笑,嘴角险些扬倒天上去。 默过一瞬,沈老夫人给面子的浅呷了一口茶,身侧的褚mama极识眼色的接过茶盏,扶着她起来,朝屏风后头走去,众姑娘见是祖母摆手赶人,便是起身相送。 见了人走,众姑娘纷纷退至耳房,各屋的丫头迎上去,为主子披上斗篷。 沈水煣面色不好,扬了头容吟春打着衣扣,眸子睨着一侧的沈水炘:“姨娘生的小女,究竟随了生母,惯会看眼色,端茶倒水的照顾人。” 沈水炘怔了怔,刷的一下红了脸,脖子不免有些僵直,缓过一阵,这才轻扯嘴角:“做孙女儿的,不该是在祖母膝下承欢,尽了孝道吗?尽孝何有嫡庶之分,怎么从jiejie嘴里吐出来,反倒变了味儿?” “姨娘教的好,旁院儿可养不出这样的巧嘴儿。”沈水煣气的心上窜火,狠狠白了她一眼。 “jiejie这话meimei倒要驳一句,”沈水炘脸红到了脖子根,脸上却依旧强装镇定:“二jiejie养在大娘子屋里,自然教的好,三jiejie虽是才回来,身后却有祖母把关,就连着表家的绾jiejie也有祖母护着,我一个养在小娘身边的女儿,人微言轻无人做主,若不是祖母垂怜分了院儿出去,现下怕还是个透明的人儿,jiejie到底眼红什么。” 这话一出,沈水煣没想到沈水炘会如此怼她,屋里的姑娘皆是怔住,眼看着要当活靶子,她瞬时恼羞成怒起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冲上去,一把扯住她的斗篷便要抬手打她。 冯绾娘先前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现下见着阵仗不对,立马冲柳枝使了个眼色,匆匆掀帘出去。 沈水烟见着人走,心中冷笑连连,正欲大步迈去拦下,却不想巴掌已然落下,清脆的一声响,众人皆是顿住。 水烟下意识的眨眼,再撩起眼皮时,只见沈水炘原本白嫩无暇的半张脸上落下了一道刺目的巴掌印儿,有几处遭指甲刮伤,殷殷渗出血来。 想是伤的不轻,沈水炘有泪在眸中打转儿,阵仗不小,引得几个姨娘随即从里屋出来,这会子水炘见了小娘朝自个儿扑来,泪水便再忍不住了,决堤了似的,一把抱住瑜姨娘的手臂抹泪。 瑜姨娘心疼的唤着水炘,眼中早已沁出了泪,抬手指着一旁愣怔良久的沈水煣:“二姑娘这是做甚,炘姐儿可是你meimei,竟下的如此狠手!” 这会子沈水煣只觉得心快跳出来,且晓得这回犯了错,怕是躲不过了,脸上因惊吓起了绯红,咽了口唾沫不接话儿。 瑜姨娘怎肯罢休,转而看向水烟,上前拉住她的手:“三姑娘也在,大伙儿都看着,平日里炘姐儿最是同你要好,且是要帮meimei在老祖宗面前儿作证的。” 水烟默不作声,瞟了沈水炘一眼儿,见其哭的脱了力去,俯在瑜姨娘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泣着,这便是微微一笑,不可置否,不动声色的将手从姨娘那头抽出来。 瑜姨娘没了好气儿,动了动身儿叫水炘起来,拉着她头也不回的掀帘出去。 沈水烟微微额首,悄悄瞟了一旁一言不发的宁姨娘,见她也在瞧自个儿,一双眸子澄澈明亮,黑白分明,却有那么一瞬看不出里头的意。 - 蕙兰院儿里气氛压抑的很,侍候的小丫头不敢出声儿,瑜姨娘见着女儿这般,气火攻了心,抄起了汝窑天青色瓷碗便是朝下头狠狠砸去。 瓷片溅了一地,小丫头皆是一惊,从没见过姨娘发如此大的火,倒是极有眼力见的收拾。 这会子听着沈水炘的嘤嘤声儿,瑜姨娘心烦意乱,不由的火上心来:“哭什么,有什么好哭!亏了日日将你那三jiejie挂在嘴上不肯放,说什么最最是要好的,事事都帮衬着你,怎么着?现下meimei受了欺负,还不是撒手不管?” 言罢,瑜姨娘只觉得一口气顺不下,端起茶盏吃了一口,眼珠一动:“究竟人心隔肚皮,人家横竖是一个肚子出来的,那三姐儿放着自个儿亲姊妹不帮,会反过来帮你?难为你一心为她。” 沈水炘心下一动,拉着小娘的衣角叫她住嘴,扯出个惨淡的笑:“人之有德于我,不可忘,小娘从前最是教我,怎的自个儿忘了?” 瑜姨娘面色稍动,抚上水炘的手,泪水滑过脸颊。 默过一瞬,沈水炘抽出手,拿过帕子替她擦泪:“三jiejie明辨是非,且不是小娘想的那般,只不要过分揣度,女儿在这虎狼窝一般的屋里,也是亏了她的照拂,只不然,这巴掌早不知挨了几回了。” 瑜姨娘耳根儿一软,颦眉张了张唇,却听外头帘子响动,秦mama端了铜盆和伤药进来。 沈水炘乖乖侧过脸,瑜姨娘看着伤口,心疼的用指腹蘸了药。药膏上脸,一片火辣辣的凉,她几番疼的沁出泪花。 “只苦了我儿,平白受了此等委屈,只不要怕,你祖母定会为你讨公道。”瑜姨娘语气软了下来,声音带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