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
孙氏领着姑娘们回到府上时,已是不早。各屋的丫头在厅下张望着,见了姑娘们回来,便是纷纷迎了上去。 待着沈沐言归家,一家子在沈老夫人处用了饭,已是满身的疲惫,沈老夫人也是没多留人,早早下了遣了众人回去。 这头沈水烟回到西院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她半个身子靠在软塌上,白天扭伤了脚,如今却是不叫人察觉的忍了一天,现下早已是疼痛难耐。 望着自家姑娘脚踝肿得不成样子,玉簟也是落了几滴泪,用指腹轻轻蘸了伤药,小心翼翼地朝着伤处抹上去。 药膏上脚,只觉得清凉一片,沈水烟闭了闭眼儿,随口问了一句:“前儿吩咐过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此刻玉簪替水烟倒了盏茶,这回她没跟着水烟去侯府,就是为了这件事儿的。 她想了想,声音放低了些:“今儿刚回的信儿,七拐八绕的打听了多回,最后才有了定论,那眭氏产婆压根儿不是什么东城头的,听说是外省来的。” “如此说来,那执棋可不是说了假话?”玉簟眨了眨眼儿,手上动作一顿。 沈水烟眉头轻轻颦起,捧起身边的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并不在意玉簟的话儿:“明儿捎信去趟王家,也是许久不见舅母,该是见上一回了。” _ 就这般清静的等了几日,近日永平伯爵府那头终是有了信儿,前儿伯爵娘子进了趟宫,也是不知为何就改了主意,反过来传帖请了沈家。 只是这日沈水烟没去,因着没几日便是先头王氏夫人的忌辰,王家请了城郊寺院儿里的有德大师替她写了个往生牌位,这日便是要去寺里祭拜。 此刻,寺庙门前倒是进进出出一些香客,清晨林间偶有几声鸟叫,空气宜人,也是难得的清净。 王卫氏今儿穿的素净,踩着交杌下了马车,等在阶下。 沈水烟此时也正从后头的马车里下来,走几步跟了上去,便见门下有小僧等候,朝她们施了一礼,引她们进去。 “你这孩子,怎么瞧着瘦了些?”王卫氏偏过头看了沈水烟一眼,语气温和。 沈水烟微微抬眸,瞧见舅母眼下隐隐泛着青色,想是为着前儿大表哥哥的事,忧心了许久的。她心里头想你,抿了抿唇,寻了个由头搪塞:“夏日里总是没甚胃口的,眼下入秋便会好些了。” 王卫氏脚下步子没停,额了额首,牵上她的手:“再如何也该吃些,就当是为着自个儿的身子,回头你若是有甚想吃的,尽管同我说,近日府上新添了青州的厨子,想着你离老宅多时,该是想念老家的口味了。” “是,回头烟儿想吃什么,定不会与您客气。”水烟眉眼弯弯,心头微微生出暖意,脚下的步子也轻了不少。 王卫氏也跟着笑了笑,只不久,眉头又凝起来,眼睛注意着脚下的台阶:“你二jiejie今日没跟来,可是定了赵家的亲事?” 见水烟额首,王卫氏蹙了蹙柳眉:“这是宫里那位娘娘做主保的媒,如今你家推煣姐儿过去,那赵家的公子纵使有千万个不好,却是好在家里有个爵位,你jiejie若真能顺利进门,便是三房的正头娘子,也算能风风光光的。” 水烟眼波流转,不曾接话。 众人皆看得有爵之家的风光,实则里头的暗流汹涌,百般千般的苦,只有进去的人知道。 她深知高墙阔院不易进,即便进去了,就是搭上一辈子。若是郎君出息,彼此相敬如宾,处处得了庇护倒罢,可若没这等福气,便真是湖面上的浮萍,一辈子无依无靠,浮浮沉沉难站住脚。 此后再没一句话,那小僧很快便在一处殿前停下,引了几人抬脚跨进去,随后便见他转身离去。 下人们等在殿外,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日头被一扇扇雕花门切割开,光线透进来,投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 水烟盯着地面,默了一瞬,便见王卫氏轻轻提袖拿过高台上供香,在炉中点燃,随后便撩起裙摆跪在蒲垫上。她也照做跪于王卫氏侧后方的蒲垫之上,眼前香烟缭绕,她将手中的香高举眉目之间,深深下拜。 供香上的火星忽明忽暗,香烟弥漫,她将其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 便听身前的王卫氏深吸了口气,语气温和:“你只管放心,这里的大师是最灵验的,你母亲的往生牌位只在此处安住下来,每日听经闻法,便算是加了一处功德。” 这会儿燃香祭拜过,王卫氏又请了寺里的师傅替王氏念诵了套经文,这才从殿里出来。 想着时候还早,如今也是难得出一趟门,京里传闻说这寺庙最是灵验,京中与王卫氏相熟的几位夫人也是来求过几回愿,如今确是都来还过愿了。王卫氏便又吩咐了几句,去正殿诚心求了一愿,顺道儿又捐了些香火钱。 下人们等在外头,过了许久,才见王卫氏出来。沈水烟自来不信神佛,却是没跟进去,恭敬的候在外头,现下见舅母出来,只是略略恭敬的跟在后头。 几人又走了几步路,却见适才为她们引路的僧人寻了过来,迎她们去了后院儿。 眼下刚过了院子,便进了来往香客歇脚的一处厢房,见那小僧悄声退出去,王卫氏身边儿的卫mama快几步上去打了帘子,迎几人进去。 里头布置的质朴,摆了几张歇脚的小凳,打着深色的帐子,小几上正放着一只香炉,里头却是未燃香。 此时文氏却是早候在里头,见了王卫氏等人进来,连忙欠身起来行礼。 王卫氏见状,快几步过去捧住了她的手臂,眼里泛着笑:“好孩子,委屈你在这里等着。” 见着文氏被扶着坐回去,沈水烟霎一霎眼儿,见这回她身后只跟了司琴一人,执棋却是没来。看罢,水烟收回视线,静静坐在一处。 这会儿外头多了些动静,原是小僧打了水进来,灌进铜壶,点了炉子,仔细将壶架上去,过了一会儿,便又悄声退出去。 “你房里那丫头,确是没让她生疑?”王卫氏轻看了眼被放下的帐子,过了一瞬,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文氏与司琴相视一眼儿,眉宇之间起了笑意:“那会儿我母亲房里唤她过去做事,一时半会脱不开身。”言罢,她又抬眼看见静坐在一侧的水烟,忽地眼中泛出了细碎的光,抿了抿唇:“母亲,此番究竟是为何?” 王卫氏闻言,随即顿了顿,望着一壁儿的卫mama使了个眼色,那卫mama瞬间会意,走几步到了门下,掀开帘子招呼着人进来。 沈水烟脸色不变,望着先前那位老大夫被请进来,轻轻搓了搓手指,如今这大夫是坐着马车从寺庙的东面儿侧门进来的,一直等在另一间厢房里,所以文氏来时才没发觉。 见那老大夫行了一礼,文氏更加琢磨不透,手指不自觉抚上肚子,凝眉望向王卫氏。 王卫氏干笑了几声,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眼色:“到底是你meimei的一颗玲珑心,我派人去文家传信时,才保留了几句,你母亲是知道的,否则不会放心叫你出来。”她随即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渐浓,却是不达眼底,多了几分怅然:“不怪你meimei多疑,我实在不放心你先前的那位眭氏产婆,此番接你出来,就是为了你肚里的孩儿,再求个心安。” 正说着,文氏轻轻咳了一声儿,盯了沈水烟一眼,见她面上不显,这会儿许也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朝她淡淡一笑。 文氏眼睫颤了颤,领会其意,微微撩起袖口,那老大夫微微行了一礼,才近身去把脉。 老大夫拂着胡须,眉头也是一刻不曾松下,脸上的皱纹微微抖动着,半盏茶的功夫,才撤手直起身。 王卫氏见状,忙迎上去,眼里泛着细碎的光,嘴上张了又合。 “夫人没多久便要临盆,胎位却是不正,脉象来看,胎心也是不稳的。” 这话儿一出,王卫氏险些没站稳,身子朝后仰过去,好在卫mama扶得及时。 那老大夫又吩咐了几句,开了单调理的方子,才被卫mama送走。 屋里一阵缄默,外头起风,微微屋里撩起深色的帐子,袭来一阵凉意。 文氏却是没忍住,捻着帕子拭泪,嘴中呢喃:“我确是没想到的,执棋这丫头打小跟着我,她此番竟会害我,说什么针灸保胎,却没想到险些害了我的孩儿!” 水烟眸色渐冷,这结果却是不出所料的,她指尖捏住袖口,忽听瘫坐在凳子上的王卫氏一巴掌落在案上:“这丫头是泼天的胆子!我今日便去文家,非将那丫头捆来是问!” 卫mama见状,也是心里犯怵,压步上去替王卫氏顺背理气。 “舅母,若是您一时气性,真将那丫头捆了,便是因小失大。”水烟眼波流转,轻轻开了口。 “这是为何?难不成眼睁睁瞧着那丫头得意!我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之家,且收拾一个贱婢的能耐还是有的。”王卫氏气红了眼儿,却是一句都听不进。 沈水烟霎一霎眼儿,不顾她的满口气话,不紧不慢地继续:“舅母这是关心则乱,试想一个丫头,能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掀起如此大的风浪?细细咂摸,执棋不过是供人使的一把刀罢了,倘若您现在真的提着刀杀去文府,势必是打草惊蛇,为真正的主谋之人留了余地。” 这话儿一出,王卫氏彻底冷静下来,她胸口却还是起伏不定,歇过一瞬,她眼珠子一转,情绪又波动起来:“如此,那我贤姐儿不是身处险地!?” “母亲不必担心,儿媳清楚了自个儿的处境,日后小心便是。”文氏倒是比她冷静些,她抓住了手上的帕子,上面浸着适才的泪水,触感冰凉。 此时炉上的水烧开了,铜壶盖被掀得叮咚作响,热气沸腾,一阵一阵的往上顶。 水烟静静地望着,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沸水guntang,须徐徐而饮之,既为这局中之人,没法子改变,那便静观其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