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来袭
好渴啊。 她想叹一口气,却没听见自己的气息。 在黑暗里。在时刻与时刻连接的狭缝中。她悬停在这里。 两年多前,她短暂的在人工智能巨擘F&L工作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本地工作站向世界计算机发起请求后,所要求的信息如果在刚好略微超出了授予的单位流量上限,返回的结果中所带有的时间戳就会有微秒级的延迟(即比本地慢一微秒)。并且将信息存储进本地工作站后,工作站的时间会校准成返回的时间戳的时间(即本地工作站时间将向前调整一微秒)。 世界计算机的量子密钥的更新间隔恰好就是一微秒,她利用这一特性,通过返回的信息,破解了上一微秒的密钥之后,在世界计算机上对本地服务器发起了反向请求,重新将时间戳同步回了前一微秒。以此使本已失效的被破解秘钥重新生效,构建了临时的高权限账户。得以最终进入世界核心。 时间戳可以反向被同步这一点只能算是特性,算不上安全漏洞,因为世界计算机会为每个访问的用户创建虚拟机。特定虚拟机的时间被修改并不会影响世界计算机本身。因此也没有带来额外的麻烦,她也不曾更深入地思考过这件事。 但此刻,被禁锢于时间的牢笼中的她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最基础的时间维坐标校准吗? 由于被传输的信息量超载,无法通过一般信道进行传输,于是以世界计算机核心的微型黑洞为起点,信息量子进行了隧穿,通过一条可能还没有质子大的虫洞隧道传递了自己。 而它所带有的时间坐标在出发的那一刻便被决定了,它的任务仅仅是抵达特定的空间坐标而已,因此信息团会强制性的将‘目的地’信息的时间坐标同步成自己所携带的时间戳。 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和星舰的跃迁原理一致。 但是二者的差异在于,信息虽然储存于物理介质中,但它本身并不是物质。因此,即使它将本地的工作站的信息都同步成和自己一样的时间戳,由于只有1微秒的差距,所带来的实质性影响几乎为0,同时也不存在能级差异的要求,只需要把“以传送方为参考系”这一原则写入通讯协议里即可。 但星舰是确实的物质实在,它出发的时候虽也带着特定的时间戳,指向了特定的空间坐标。但它想要以自己的时间戳同步周围的时间坐标,就要求具备绝对的能量优势。这仅依靠的星舰搭载的动力系统是不可能完成的。因此,如果星舰所指向的(自有时间戳x,特定空间y)这一坐标未有特定的时空切片与其对应,跃迁系统就需要及时校准,寻找最近似的坐标进行传送,否则就会发生“维度缺失佯谬”,结果就是跃迁失败甚至掉入未知中。 林宥恩会在这里,正是因为星舰需要跃迁到安全地带。 继上一次她意外遭遇不明黑洞外,这次在星舰附近再一次突然出现了同样的事件,并且这次的黑洞能量要远高于之前她和许筱遇见的。受黑洞牵引的影响,星舰时空坐标定位系统无法进行实时校准,飞船跃迁需要请求世界计算机启动备用系统,由于事态紧急,为了最大程度保证传输效率,飞船通讯系统联系行星核心时,作为世界计算机服务端的GoX也被舰队高层要求同步发起坐标定位请求。 决策在两分钟之内作出。普通舰员抵达1号广场时就被机器人快速安排疏散。而她与其他的两名GoX则被分别安排进了特殊的工作间内。 所有的说明通过脑接口进行传递,林宥恩几乎是以光速被迫理解了状况。被默认具有世界计算机联结权限的大脑自动执行了GoX0002下达的关于连接的指令。 由于打开了全部对外接口。她的大脑在一段时间内纯粹地被作为工作站使用。函数、地址、坐标,信息的洪流因而在她的视网膜前被实体化,划出一道一道的闪亮的光痕。过高的流量峰值扰动了她的自我意识。 于是逐渐的有声音。 宇宙微波背景的沙沙声,血管中血液的流动声,陨石划过大气层的爆裂声。嘈杂的街市,鸟鸣婉转的清晨,以及甜腻的喘息。 慢慢的有了画面。 早餐的蓝莓,布满陈旧伤痕的胸乳,未及合上盖的钢琴。烧焦的车辆外壳,掉落在数米外的车门,满地的黑灰。 够了,这些都是冗余。 她拽住了那个脱离了洋流不断往悬崖去的自己。 “GoX0008 27.7 (default, May 6 2220, 11:45:54.221) [MSC v.1916 1024 bit (SAMD-PRO 64)], Type ,credits, or ,license, for more information.” 完成任务后,断开了连接。林宥恩看到了熟悉的自系统shell界面,便在意识层面输入指令。 “exit()” 突然跳出了一个图形窗口。 “Whether to save the changes to the time coordinates?” 给出了Y和N两个选项,她鬼使神差选了N,拒绝了为自身校对时间坐标。 然后就卡在了这里。 她的时间暂停了。或者说,她的意识的时间和身体的时间发生了脱节。身体已经随着飞船的跃迁到达了时间轴上的某一点,而意识却不属于时间上的任一点。 这个问题其实处理起来并不困难,只需要意识上可以访问她的人把自己的意识坐标同步给她的大脑即可。对于脑安全组策略极为严格的林宥恩而言,这个人只能是算力同步过的Container。 许筱虽然在应付研究所检测的时候和她同步过,但他实际上不是Container,在没有她授权的情况下不能主动访问她的大脑。 许筝算是她的Container,但是他们俩没有经历过算力同步。 这个问题这么看似乎无解了。 她静坐在黑暗里,她记得小时候接受特定实验的变种人也会被放进暗室里度过镇静期。她只要安静地躺在休息椅里,哥哥就会推开暗室的门,把她抱起来。 她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眼前的黑暗被一道白光切分。白光缓缓推成一扇方形的门。 外面白皑皑的什么也没有。就像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一样。黑与白的界限像激光切割过一般平整而锐利。 无法相互渗透。 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移动了进来。有气息,和脚步声,暗示着进来的是个人。由于林宥恩实际已经退出了自系统,无法启用意识表现功能。只能依靠大脑的一些闲置单元去构建感知,因此恢复的特征有限。 长久的对峙。 “我看不见你。你又不说话,就好像我身边蹲了个鬼魂一样。” 她终于开口。 对方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你啊,老使这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不这样你能出来见我?”如果是别人,也不能逼她到这个地步。有时她猝然回身,发现在过往的岁月中,自己一多半的聪明都用在了与他较劲上。 他总是话说一半,眼里笑意盈盈,嘴上欲言又止。这神情刺挠着人,让人非得要掰开他艳丽柔软的唇瓣让他吐出真话来才行。 “……眼里真就一点沙子也容不得?” “真是好大的一块沙子啊。”她讽刺道。 “你倒反咬我一口,不是口口声声说只要我,为什么我才走没多久,就和人好上了。”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怨怼,甚至于还有几分宠溺,“明明喜欢上了别人,咬死了不承认。” 他的意识应该是能看到她的,林宥恩感觉到了他的手在自己的头发上爱抚着。随着他的触碰,林宥恩感觉到自己的“肢体”能够移动了。 “……是你自己不要我的。” “两年明明好久,我每一天都好饿。“ “夜夜不敢睡,怕眼睛一阖就要梦见你。”” 她说得十分委屈。身旁的人却轻笑道:“傻子,真怕我的鬼魂找你啊。” 他似乎是为了调节气氛才这么说,林宥恩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即刻就炸毛,而是带着鼻音,颤抖着继续说: “哥哥,在我身边这么痛苦吗。” 难道不应该痛苦吗?他的混乱与破碎,他身上沾染的血水与泥水。全都是因为她。就像她自己常常想的那样,她的忠诚执著,只是对着命定的相连异化了的攻击。那么哥哥为什么不能因为觉得痛苦而逃离呢。 她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自私。他明明已经挣脱了,准备走远了。马上就要结婚了。她还要使出吃奶的劲逼他回头看自己一眼。 林宥恩在心里咒骂着自己,却还是没有忍住,被遗弃的委屈让她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很蠢的问题。 哥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核心里的我就应该接受你的记忆修改,然后接受你的安排,去过一段崭新的人生。而不是为了保存对你的记忆选择自我休眠。” “……在世界核心里的‘林清言’只是多年以来,用下载的数据训练出来的模型,他拒绝我,很有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副本。” “而真正的你早就在事故发生之前就将自己的意识同步到了别处。”林宥恩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转了话头。 “哦?听起来很有趣。” 她看出了他还是不打算说。 “是啊,这样有趣的事情你早在十多年前就开始筹划了。从救了一个被虐待的变种人少年开始。” 根据林宥恩的调查,李隽昕根本不是因为变种组织的排异反应被送到研究所的,而是因为幼年时期失去了双亲,被亲戚送到了地下红房子,遭受了长期非人的虐待,最后被林清言资助的NGO解救出来。才由远亲陈氏领养了。 “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的计划才救他的?” “我相信你不会侵害无辜者的利益,我去查过他的资料,发现他在送到研究所之前就接近脑死亡了,只不过靠基础机能芯片和变种组织吊着命。” “最合理的假设是在你捐献了自己的组织后,发现自己的意识居然能够同步到这个少年的大脑里。不仅如此,还可以读取他的记忆。” “…就像GoX和Container之间的联系一样吗。” “原理上差不多,毕竟你是我的初始容器,几乎可以复制我的全部功能。”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具身体虽然得到了恢复,原主的意识却越来越弱,这个叫李隽昕的身份的主动权渐渐转移到了你的手里。” “……于是你在合适的时机毅然决然的放弃了‘林清言’。” 她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缓缓说: “终于不是我的Container了,不是我的哥哥了。你自由了。”生理上的联系被切断了,但是意识上的ID却没变,林宥恩的大脑仍然接受他作为Container访问。 林宥恩并没有发现哥哥的出现唤醒了她的内隐记忆——她有个怪癖,和他独处的时候,常常无意识地就摸上他的胸,特别是在思考的时候。仿佛这是一件供她把玩的玉器。 这对rufang有她所有记忆中的细节。丰满柔韧的,乳尖生长的方向略微有些向外。rutou因为长期被啃咬摸起来并不算太柔软,摩挲在指尖有着明显的颗粒感。 这只是意识的具象化而已。她默默告诉自己,转瞬间猛然回过神来: “……你没穿衣服啊?” “只是意识而已,为什么要穿衣服?” “为什么这么惊讶,你又看不见。” 哥哥揶揄道。 “哎,你这坏习惯多早晚能改,和许筱一块儿的时候也这样?” 嘴上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拿过她已经收回去的手,重新放回了自己的胸前。 “摸吧,我不会和许筱告状的。“ 林宥恩感觉到自己因为尴尬脸都开始发烫,还是默默把手缩了回来。却被对方捉住,握在了手心里。 “我说到哪了,我都忘了。” “你说到我不是你的Container了。” 那她想说的已经说完了。 “不要遇到事情就认为是自己的责任,这是自恋,也是傲慢。“ “我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这么多年一直四处狙击富豪权贵,早就被人盯上了。金蝉脱壳是一劳永逸的方式。”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啥也没说。只是揉捏着她的指节。林宥恩能想象的出来他此刻的神情,看着她的手,一脸怅惘又无可奈何。 一会儿,又笑着说: “不过,初始Container的身份确实束缚我。” 虽然是事实,但这句话仍然精准地刺痛了林宥恩,她瑟缩着要抽回自己的手。 哥哥不松手,反而将自己的脸往她的掌心凑: “……比如不能生小孩。” 初始容器的下生殖系统在诞育了GoX会便完全失去生育的机能,蜕变为纯粹的性器。 “那你现在可以生了。”他获得了一具新的身体。 “不会生的。” “为什么?因为你的未婚夫没有生育能力?”林宥恩感觉到有许多刻毒的话堵在了喉间。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Omega察觉到了她的怒气,只是柔声问:“你早就怀疑我啦,对不对?” 还需要怀疑吗。他对她根本没想掩饰什么,当然也没打算承认。 见她闷声不吭,林清言于是用自己的脸摩擦着她的手掌,良久才说: “……宝宝,哥哥没有不要你。” 在他“死”后,林宥恩并没有移除她的权限,而是将权限赋予了他的副本。他的意识通过网络可以直接访问家中的服务器。 他给冰箱放满浆果和鲜奶,检查家中设备和系统的运转状况,通知研究所寄送每个月的肽片。以及申请上门的体检。 她不吃饭,睡不着觉,半夜的哭泣。乃至于第一次进入别人的身体,吃别人的奶,在曾经和他zuoai的地方跟别人做。他全部看在眼里。 他没有不要她,相反,是她不需要他了。 当十五岁的她回答他关于“为什么总和许家小公子在一起”时,她说: 因为他像哥哥。 他就有预感,这是一次终将到来的分离。这让他觉得如释重负,却又心有不甘。 他也许能够接受她和不同的人发生rou体的联系——作为GoX,这是无法逃离的宿命。但她怎么可以觉得其他的人像他? 这么多年,他在不同的床上与不同的人翻云覆雨时,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她说这话时亮晶晶的眼睛。她总把他混乱的性关系归因于创伤和在淤泥中潜行的牺牲。但他明白这不是全部。有时候他在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可以归咎于对她那个欣喜和幸福的神情的报复。 他的宝宝永远不会知道,哥哥的爱是这样的矛盾与丑陋。 “不要怪我,好不好?”他捧起她的手,轻吻她的掌心。再一次放回到了自己的rufang上,并借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林清言的哀切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恳求浇熄了她的怒火。 林宥恩沉默了半晌,盯着身旁空空荡荡的黑,问:“……以后还能像今天一样吗。” “……怎样?你这话,说得好像要婚内出轨。”对方调侃道,微微有些喘。 她笑了。哎,是不应该。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胸,然后把手收回了自己怀里。 “好啦,接受坐标校对吧,许筱快急死了。”林清言也不再挑逗她,发出了同步的邀请。 林宥恩的自系统随即被激活,面前跳出了一个窗口: “Whether to accept coordinate synchronization from The OR-Container?” “让我看一眼你。” 哪怕就一秒。 “你点确认,马上就能看见了。” “可是我点了确认,立刻就会忘记。” 包括听见的,说过的,触碰的。一切属于坐标到来前的时刻,不存在时间轴上任一点的时刻。会被永恒的遗留在这个空房间里。 “别磨磨唧唧了,快,”他言语里催促着,却恋恋不舍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点了就能看见我了。” 他诚恳的语气使她将信将疑地点了确认。 白光瞬间从门口开始向内渗入,吞噬了黑暗。 脑中的言语疑问与眷恋,以及他的气息,像沙粒一般,刹那便被涌进意识的时间吹散了。 最后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林清言果然又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