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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生殖器

    

    我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然后我就死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进太平间,开始讨论我的去向。

    他们最开始的计划是用一个对待死人最基本的方式处理我,即将我火化,然后埋进土里。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就被否决了,理由是墓地太贵,而就地掩埋又是犯法的。

    于是有人开始七嘴八舌:“那海葬行不行呢?”“不行,海葬也是犯法的。”“风葬行不行呢?”“吹人脸上你就等死吧。”“要么干脆留着放家里算了!”“放谁家?放你家?你愿意?”“他爸呢?”“他没爸,”“他妈呢?”“妈也没了。”“有爱人吗?”“谁他妈愿意做个赌头的爱人?”

    这时有个人从人群里面走出来,穿着身淡蓝色的衬衫,搭配一条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头上戴一顶一看就是拼多多九块九两顶的那种鸭舌帽——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在把手指放在我鼻孔下面,确认我已死之后,他转身朝着大家说:“这样吧!大家也不用发愁了,把尸体给我,我来处理,好么?”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有人指着他的鼻子:“不是……你谁啊?”

    “我叫张宋文,我是张欣的表哥;由我来处理这件事,行吗?”他平静地说。

    人们一听是我的亲戚,那自然要给人家来处理。谁也没怀疑无父无母的张欣怎么突然多了个爱揽责任的表哥,也没人怀疑这个张宋文是从哪冒出来的,总之我俩都姓张,是一家子就是理所应当。

    张宋文走过来,轻轻抓起我的手,放到嘴边——我的手已经冰冷僵硬,再也握不住他的。

    我听见他偷偷问我:“你想火化吗?”我说我不想,我不想,这鬼地方的火化场图方便,把一群人聚在一起一块儿烧,烧出来的骨灰全混在一起,我的脑袋在这儿,可我的胳膊在别人家;我的腚在这儿,可我的大腿又在别处。我才不要火化呢!我死也要手脚完整地死!

    他问我:“那你想葬在哪儿?”

    我闭上眼睛:这可是个好问题,我葬在哪儿呢?我老家的土地不允许我葬,我老家的河不允许我葬,我老家的风也不允许我进去飘荡——那我要葬在哪儿呢?我细细地想,逐渐有一条条圆滑的曲线出现在我的视野,那是高高的山黄黄的土,那个地方叫忘忧谷。我想起我过世的mama就曾经跟我说:人死了葬在那儿,和沙子一起漂流,和太阳一起枯萎,那得是多幸福的事?我还听说朝着忘忧谷深处喊出现在最令你痛苦的那个问题,马上就能得到答案。我兴奋地告诉张宋文:“带我去忘忧谷吧!我要去那里和沙子一起漂流、和太阳一起枯萎!”宋文拍了拍我的手,说那我们就去那里。

    宋文把我装进麻袋里,扛在肩上往回拖。一开始我被他背在背上,可背了一会儿他又背不动了,开始把我拖在地上。我心里想还好我已经死了,不然一个活人被他这样折磨,迟早不如死了算了。我跟他说“宋文,宋文,我的脚麻了;我的胳膊卡住了;哎呦喂,我的腿断了”,他都置若罔闻。我说宋文宋文,你别这么狠心。他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太阳照得他满头大汗。他穿着粗气,看着被套在麻袋里的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空气很咸,张宋文要哭,可是等了好久他也没掉眼泪。我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说“宋文,你带我走吧,我不怨你了。”

    张宋文把我偷偷地拖回家里。他家有个小滑板车,就是现在小孩玩的那种,有一个把手,后面拖着一个只有一只脚那么宽的小板子,被人为加工成了一个巨大的木板;那是我送给他的。送他的时候,我从垃圾场里偷来一堆木板子,把那一脚宽的滑板车扩大,大到宋文一整个人都能躺上去;又把那轮子卸了装到大木板的四个脚上——这样就有了一个小拖车。我做完以后拉着车给他看,站在他家门口,喜气洋洋地跟他说:“宋文宋文,走,我带你去晒太阳。”

    那辆滑板车是我赌来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在“攀高楼棋牌室”跟人家赌牌。那时候有个人,是我们的牌搭子,他家里有个老婆离婚了,女儿判给老婆,他就无所事事了,整日里和我们打牌,把钱都输光了。那天他跟我们说他这两天把钱借给别人了,家里还有女儿留下的一辆儿童滑板车,能不能拿那个抵债?我们一听就知道这货把钱赌完了。我一想滑板车就滑板车吧!卖了多少也值点。就答应了。这个人姓李,单名一个标字,我们都叫他标子。

    那天我拿着李标的滑板车到处晃,心里想着听说现在好多富婆都喜欢年轻的单亲爸爸,成熟靠谱。我心想那我拿个这个在学校门口,会不会被哪个富婆看上,从此走向人生巅峰?就算没有富婆,哪个冤大头的小孩看上了想要我这个滑板车也行,卖给他,我买包烟抽。然而我在一家幼儿园门口左等右等,等得人家幼儿园都放学要关门了,一个年轻的幼儿园老师过来问我“请问你是哪个孩子的爸爸?”我跟她说我跟我老婆离婚了,可能我孩子被我老婆给接走了吧?那个老师就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别一吵架就闹着离婚,婚离了你俩轻松了,受罪的是孩子。我点点头,说嗯嗯嗯,知道了。

    我在幼儿园没有收获,只能拖着滑板车继续在街上游荡,荡累了,我就踩着滑板车滑一会儿。滑板车载着我穿梭在大街小巷,一切的影子都转瞬即逝;我心想怪不得小孩子都喜欢玩这个,踩在上面,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就晃过去了。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就什么都来不及记住,所以什么都带不来烦恼。

    我来到一条河边,踩着滑板车过桥。那个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太阳刚落山,河面上闪着血橙的颜色。桥的正中央有一个人,看着不高,穿得也很薄,长得大约同我差不多大,头发短短的,穿着白色的球鞋。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斜倚在桥边,正冲着我笑。

    我从滑板车上下来,没好气地问他:“你笑什么?”

    他咧开嘴,烟从嘴里被他转移到手上。他指着我的滑板车说:“你多大了?还骑这个回家啊?”

    我心里头有点发怵,拍了拍滑板车的扶手,用骗幼儿园老师的那番话骗他说:“这是我女儿的。”

    他说你还跟自己女儿抢玩具啊?我就说我跟我老婆离婚了,女儿早跟着她跑了,我骑我自己女儿的玩具,不行吗?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把烟丢进河里。我眼看着烟头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最后消失在河水被夕阳涂抹的光影里。

    他问我:“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今晚来我家喝酒?”我心想交个朋友也并非不可,而且我还可以蹭他的烟抽。于是我就去了。

    他家就在桥对岸一个很小很小的巷子里,三层,阳台是露天的。我挤进他家,一转身就差点把他一张裱起来的照片蹭掉;我手忙脚乱地接住,一看,才发现不是照片,是他小学时期的奖状,上面还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张宋文同学在校期间团结同学、成绩优异、尊敬老师,经全体同学和老师认证,被评选为‘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我给他挂回墙上,一转头,他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说:“原来你叫张宋文。”他笑笑,问我你叫什么?我说我叫张欣。

    那天明明说好了一起喝酒,可不知为什么我们一直在聊天,从天南聊到地北,从人生理想聊到鸡毛蒜皮,谁也没记起还要喝酒这件事。我想大概是我们聊得太过酣畅淋漓,而喝酒不就是为了酣畅淋漓的吗?都已经得到结果了,所以过程也就变得没那么重要。

    聊到半夜,宋文的脸上开始浮现一丝绯红。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宋文长得这么地白,我说你这个皮肤是怎么长得?搞得跟女孩子一样。宋文跟我说,他天生的;衣服底下更白,问我要不要看一看?我跟个醉汉一样地跟在他身后,跟进了浴室。张宋文家的浴室也很小,一人那么大,用浴帘在客厅里隔开个空间,就成了浴室。我掀起浴帘,他脱下衣服,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前。我说你这里真的更白,他说嗯,因为脸上会被晒到,而这里不会。

    他又把我的手往下移,我摸到那里男人的东西。我笑了笑,故意调侃他也就那么大吧。他没理我,继续下移——直到我摸见他腿间湿哒哒的一条缝。

    我好奇,把手伸进去,他就像个女人一样吃进我的手。我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像个女人一样,他笑笑,不答话。

    男人的xue很浅,我感觉用手指就能捅到边。到点的时候他拉住我,说你进来吧;我刚才摸他摸得兴致勃发,一听这话却成了蔫巴的黄瓜。他问我怎么了?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不出来,只能学着他的样子,把他的手放在我腿间。他一摸,也笑出了声。

    这一笑,方才那些缱绻的迷雾全都散了,变成了正午的太阳,刺在我脸上,刺得我脸通红。他问我你这个不行,你怎么有的女儿?我只好说我没有女儿,那辆滑板车是人家给我的,我打算去卖掉。宋文说,那么好的滑板车为什么要卖掉?这样吧,今天你没进来,但你摸了我,也是要给报酬的;你把那辆滑板车送我,就当报酬了好不好?

    我心里一琢磨,一辆滑板车换一夜春宵,何乐而不为?我答应了,还要亲他,他笑着躲开,被我掰起下巴狠狠咬上去——他吓了一跳。

    我说我给了报酬,你就得给我亲!他把嘴唇抿起来,面露愠色,橙红一片。我看得晕晕乎乎,竟咬到他鼻尖上去。

    他“啊!”地一声把我推开,掀开浴帘跳了出去。我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他的内裤。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他乐得嘻嘻哈哈,阳光裹满他白白的身子;我大声在后面喊他:“张宋文!你他娘的裤衩都没穿呢!!”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认识了整整十四年。十四年里刚开始每周我必去见他一回,有时候是我去找他,有时候他来找我。其实我本来想天天去找他,但他说他还要接客,不要我来,我说你就不能好好儿跟我在一起吗?他把门掩住不让我进去,在门里他说:“好好和你在一起,就不用生活、不用吃饭了吗?”

    有一回我也想过,要去找个工作。我第一回找的就是那家幼儿园的保安工作,我心想我没本事当个保安总行吧?可是没当几天又被人家给炒鱿鱼,说是我长得太凶,小朋友都害怕我。我回家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张宋文走过来,双手攀上我的肩,游蛇一样在我胸前乱摸,故意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问我看什么呢?我拉开他的手,才结束心惊胆战。我问他:“我长得凶吗?”他听了也向镜子里看去:镜子里的我浓眉毛小眼睛,脸灰突突地皱巴在一起。他看了一眼,笑了,笑得很放肆。

    我恨地把他扑到床上去,说张宋文,你就不能骗我一回?他嘴里头叼着烟,还忍不住笑,那些烟就随着他的颤断断续续地冒白花儿,在阳光下像一群飞翔的小鸟儿。他被烟呛到、被我扑倒,最后烟灭在白色的被套上,烫出一个黑滋滋的小洞,鸟从洞里钻出来飞走。我们看着都很心疼,彼此对视一眼——他骂我为什么扑上来,我骂他为什么爱抽烟。

    那次被炒之后我再没找过工作,因为宋文告诉我,挣不到钱没关系,他可以养我。我说你跟男人睡一晚上多少钱?他说五百。我说这么多呢?他说你嫉妒啊?你嫉妒了你也卖去。我摇摇头,说我又没你那东西,而且我还起不来。他躺在我胸口,安静地听着我的心跳,像一只睡着的小鸟。

    我的心脏咚咚咚咚响。他说:“没关系,你活着就行了。”我听他的话,活到37岁。

    张宋文把我的尸体搬到那辆被我改造过的小滑板车上,往麻袋上拴了个绳子,绑在车头,以确保我不会从车上翻下来。

    我跟着他在滑板车上颠簸。到了火车站,我看见人家的包都要过安检。我就跟宋文说,我好像过不去。宋文没理我。我抬起头,看见他愁云满面;然而他在我记忆里始终是笑着的。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我扔在一边,自己跑到人家安检员身边,笑得一脸谄媚,问人家说能不能通融通融,他的这包行李太大,过安检太麻烦了。那死安检员就是不同意,他就贴到人家脸上,说一些我听不清的话。然而我就算听不清也能猜到,这婊子又想着卖身下那条缝来换好处。我朝他大喊大叫,好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学生:“宋文!张宋文!我cao你妈!我告诉你你要再敢跟别人做,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下辈子当畜牲也要拉着你!让你给我做生生世世的姘头!臭婊子!!”

    他好像听到了,总之终于回过了头,我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但比起他被我骂怕了这个理由,我觉得更合理的其实是那个安检员拒绝了他的邀请。

    张宋文灰溜溜地回来,手摸在滑板车的车头,一下一下地拍。

    这时候有个大妈,提着一箩筐东西过安检,安检员要看她那箩筐里是什么,她就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猪油从被她咬开的小缝里浸出来,她一笑,猪油的香味就飘满车站。

    张宋文于是有了主意,推着我又往家跑。很奇怪,他的腿脚早已不如当年灵便,但那回他拖着我跑的时候,我还总觉得他跑得就像十四年轻他裸奔时一样地快,甚至还像当年一样: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回去以后他把我拖出来,在他那间小房子里用刀柄一下一下地敲掉我的手和脚。敲之前他都要问我“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我跟他说不疼,不疼,宋文,我已经死了,所以哪里我都不会疼了。

    他笑了,把我一条胳膊像卸塑料模特一样卸了,拿在案板上剁碎,剁成rou泥,再放进一口大锅里。我看着他把我的身体一点一点肢解,又聚合在一起,一块也不丢下;我看着他一边擦掉案板上的血,一边流眼泪;我看着他的眼泪簌簌掉在案板上,比他下刀的速度还快。

    ——他哭了,我也想哭。可是我的眼睛被他挖出来、泪腺掉在另一边,我哭不出来。

    剁到我腿间那二两rou的时候,他看着那根永远也立不起来的东西,大概是又觉得有些好笑吧,他趴在案板上又哭又笑。我看他抽得太厉害,怕他晕死在厨房;可他很快又好了,抹掉眼泪,继续匆匆地切那块rou。可他一边抹,那泪水又很快地蓄满,这让他不得不频繁地用手去擦眼泪。于是没过多久,他那张白皙得女孩儿似的脸,就被他抹满了血污。我想伸手帮他擦擦眼泪,或者擦擦血,然而手被他剁了放进锅里,满足不了我任何一个心愿。

    张宋文没有向我道歉,但我还是告诉他:“没关系,你把我的骨头剔掉,这样拎起来轻一点。背着我那么大一个,挺沉的。”

    张宋文看着我,没说话。我怕他是不是听不见我了?但下一秒他又涌出泪来,于是我知道他还是能听见我的。

    rou馅包进面里,再扔进蒸锅,数十分钟后,血腥味终于被rou香味覆盖,就像死去的痛苦终究会被活着的喜悦所掩埋。

    宋文把熟透的包子拎出来,一个个放进准备好的保鲜袋里。在香气氤氲中,我想起我第一次吃他做的饭时的场景,那时候宋文做给我吃的也是包子,羊rou馅的,他说是他从隔壁家偷来的。我说你有这么大胆啊?他说当然!后来才知道,那是隔壁大哥看他一天就吃一顿饭,瘦得前胸贴后背,觉得他可怜送给他的。

    我也觉得他那时太瘦,每次吃饭的时候就分出来一半,专程给他送去。一开始他不吃我的,说现在很多客人就喜欢瘦的。我说那都是畸形审美,我就不喜欢瘦的,你越胖我越喜欢。我这么说了,他才开始吃下去。

    我把他养胖了,现在他胸上有rou了,屁股上也有rou。我躺在床上捏他的屁股,说你现在真像个年轻小丫头。他嘻嘻地笑,把我额前的头发朝后撩。

    有一回我抽着烟在他们家门口等他,看见他回来,有一群高中生混混把他拦住,嘴里骂些不清不楚的脏话,他没理他们。他回来了我问他,他们为什么骂你?他说是因为他们没钱,不给他们cao,他们jibacao不到,只能用嘴巴来cao。我跟他说,宋文,你是我的人,你出去卖是你选择的工作,我尊重你,等我有钱了我回来赎你;可是他们没钱就不配cao你,不管是jiba还是嘴都不配。你是我的人,我不能让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用嘴巴cao你。

    第二天我去棋牌室的时候看见个新来的。那新来的一看就是个有钱人,胸口戴那么大一串金链子,我管他叫金老大。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你这项链挺好的,借我几天呗?被他摁在地上给打了一顿。不过我最后还是借到了那条项链;准确来说,是偷到的。

    我戴着偷来的项链在大街小巷里耀武扬威,陶醉于路上每一个人向我投来的惊羡目光。如若有认识我的人看到,问我项链哪里来的?我就告诉他是我赌来的,人家马上就信。赌博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游戏,你为了他一夜穷困潦倒也好、富可敌国也好,再怎么荒唐无稽,都有人敢信。

    我故意搂着张宋文在他家门口转悠,就为了给那帮子高中生看见。张宋文不懂我的意思,扯着我胸前的大金链子问我哪来的?我没告诉他这是我赌来的,我说是我捡来的。我和张宋文在这句话说出过后三秒——齐声大笑。

    没过多久那帮高中生放学出来了。我认出他们,指着他们为首的那个,故意把胸前的金链子摆到一个阳光直射的角度,让它充分地散发出自己最闪亮的光芒:“之前是谁在这口出狂言?我告诉你们,你们说宋文是婊子,你们有什么证据?我告诉你们,张宋文有老公,就是我!你们再骂一个试试呢?我告诉你们,你们谁敢再骂他一句婊子,我就用针把你们的嘴一个个戳烂、用刀把你们下面那玩意儿一个个割断、再用手把你们的肠子一个个抽出来打成死结丢进海里!”

    那群高中生看见我胸前的金光,真以为我做得出来,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了。宋文嫌丢人,躲在我背后不肯出来。我把他拉出来,跟他说你看,有钱就是好,人人都相信有钱人用金子说的谎,却不信一个穷鬼用命发的誓。宋文,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幸福了,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不会被欺负了。宋文默默地点头。

    可惜这偷来的好景并不长,有多嘴多舌的人把我炫耀金项链的事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那个金老大耳朵里。没过多久我就被条子抓了。条子首先让我跟那个金老大私下调解,我就说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偷那项链是为了保护我马子,你这次放过我,下半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金老大说你还有个马子?我说是,他说那把你马子给我玩几天,我就放过你。我说这不成,于是又给他打一顿,关进了拘留所。

    不过后来警察发现那亮晶晶的金链子居然是假的,于是我的观察期自然缩短,竟直接降为七天。从拘留所里出来后,我又管金老大叫“假老大”。把这件事情讲给宋文听,宋文笑的咯咯响,我说他的笑声像我家门口发情的母猫;他捶我一拳,说你没那东西,还整天想这些玩意。

    我说我不是没有,只是立不起来。他说那就是没有。我于是脱下裤子给他看,说我有,他跪在我腿间拿手指弹弹那软趴趴的东西,说还怪可爱的,说着说着,刻薄的指头就变成柔软的舌头,缠绕着我无能的那根东西,挑逗着我不曾拥有的性欲。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舒服,和那天戴上假老大项链时的舒服是不一样的,这种舒服是真真切切的,就好像宋文舔的不是我立不起来的jiba,而是我站不起来的人生。

    宋文拎着一个个被揉进面团子里的我,让我体会到飞翔的快乐。我做人的时候身体太沉重,老是给我一种要坠到地里的恐惧感;现在我被宋文拎到了空气里,我感到一种浑身轻松的幸福。

    我跟他说宋文,你记不记得有一次,那群高中生识破我的诡计以后又来找你的麻烦。他们把你架到墙上强jian,把我摁在地里打,逼着我看你被那群人轮jian……你当时说你感觉快死了,我救不了你,只能跟你说再活一会儿,宋文,再活一会儿……后来他们高潮的时候你把人家的耳朵咬下来半个,我朝着你大喊好样的、宋文、好样的,被他们打个半死。可他们后来还是不敢再找我们的麻烦,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我们不怕死;我们为什么不怕死?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

    我说宋文,那个时候我被打得满头是血,你被jian得也是满下体是血;我们俩互相搀扶着去医院,医院里的人都盯着我们看,只有谁认出我们了来着?对,只有标子、只有标子把我们给认出来了,替我们挂了急诊号。说起来搞笑,我们之前都以为标子的钱是赌没的,那天碰见他才知道,原来他是给他老婆治病。他老婆嫁了个搞房地产的,她出了车祸,听说要植物人,那家伙一分钱都不愿意给她出。最后的钱都是标子出的,他说他老婆能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宋文,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你要尽可能地活下去,好么?你活下去、但你也不要怕死,因为活着是和死了一样的东西,我们活着一无所有,死后也是一无所有——那我们干嘛不活着呢?活着还能看看花,看看草,去忘忧谷许个愿……死了以后谁知道有什么?你记住:我们不怕死,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现在活着,也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

    宋文没有回应我。我又唤了他几声,他还是不回应我。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七日离魂,七天时间已经过去,宋文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他大概还以为我睡着了。

    我的魂魄从身体里钻出来,跟在他身边。说起来奇怪,我的身体被剁成一块一块,塞进一个一个的包子里,但我的灵魂还是完整的。我觉得这是因为做包子的人是张宋文,他把我的每一块rou都包了进去,所以我的灵魂没有缺斤少两的。

    过安检的时候宋文被叫住,他们问宋文包里有什么?宋文拉开包给他们看——里面一群圆乎乎香喷喷的rou包子,看着便叫人垂涎欲滴。宋文说我这一整包都是包子,你不信吗?不信我吃给你看。于是一口咬下去。我吓坏了,连忙看自己的灵魂有哪里消失了,最后发现我的手脚都完整,唯一空洞的地方是我两腿之间的那二两rou。我看着那里突兀的空虚,突然有点想笑:我想我要不是阳痿,这时候肯定难过死了;可我是个阳痿,所以这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反而想笑。

    宋文拎着包子上了火车,我在他对面坐下。火车拉起汽笛离开这片土地,宋文拎着包沉沉睡去,我在他耳边给他唱歌。唱完歌,火车已经走远。我跟他说:“宋文宋文,这一路上你辛苦了,多睡会儿、多睡会儿吧。等到了忘忧谷、等我到了地府,我去偷老阎王的生死簿,我让你心想事成、幸福一生。”

    火车到站,宋文拎着包子卷入人群。我庆幸自己是个鬼魂,否则我被这么多人挤来挤去,怕是早就把张宋文弄丢了。可现在我就跟在他脚边,像他养的一只精灵,又或者他养的一条小狗。

    宋文带着包又牵着我,打上一辆车去往忘忧谷了。我跟他坐在车里,出租车里一股闷热的气味,闻得人头晕;但我是鬼,我已经不会晕了。我想告诉师傅,能不能去XX宾馆?让宋文先睡一觉,睡一觉了,其他的事情往后再说,反正我已经死了,死了以后一切的事情都是不急的。可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倾诉,我终于彻底地变为一个过路人,在张宋文的世界里陌生起来。

    汽车走了大约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里宋文睡了醒醒了睡,我看着心疼。宋文原先白得姑娘似的一张脸,现在变得蜡黄。我故意不去考虑十四年的时间问题,我觉得时间只会让他长大,不会让他变得憔悴,让他变得憔悴的都是磨难。我心想他带着我来这里就是磨难,所以我特别后悔。

    汽车开出五十多公里,远离市区,来到无人之地。宋文从车上下来,落脚,黄土埋过他的脚尖。

    风沙吹动他的头发,他同师傅道过别,只身一人拿着我零零碎碎的身体往前走。没有地图、没有导游,他一个人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认定一个方向就是对的?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方向是准确的,所以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对的。

    他就这样背着我走了又一整天,饿了拿出他准备的面包来啃,累了就坐在黄沙上睡觉,全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来陪着他,甚至连我也不算是人。我一直很害怕他睡着以后会被黄沙给埋了,所以一直蹲在他身边。然而上天终于有好生之德,除了让一点黄沙落在他的脸上以外,没有伤他分毫。我心里想他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那天晚上宋文找了一个山窝睡觉,我跪在他旁边,朝着月亮双手合十——我不知道我在拜什么,我的一生至此已经无憾;可我又觉得自己总该拜点儿什么。

    天蒙蒙亮,宋文又启程,我跟在他的背后,看他从荒漠走到石林,来到一片怪石林立的交界。这里好像没有尽头,所以这里就是忘忧谷。

    宋文跪下来,拿起手里的铲子,一点一点挖出个小坑,然后把包子一个个拿出来,手捧着安放进坑里。我看着他虔诚的仪式,我的灵魂忽冷忽热。

    一开始我以为忘忧谷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地方,现在看见,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片石头林。但当我被捧在宋文的手里时,我明白了什么是“忘忧”的滋味。

    宋文把全部的我埋进土坑,又拿沙子把我埋起来,铺好。他抬起头,太阳刚刚从山谷之间升起来。

    宋文看着初出的太阳,我看着他。我看见宋文双唇微翕,眼中仿佛有泪光;我想起忘忧谷那个有问必答的故事,我猜想他一定有困惑的许久的问题要问,这个问题大概伴随了他的一生。在来的路上我思考了很多,猜他的问题究竟和什么有关?和我、和钱、和他后半辈子下落不明的光阴?这些问题都太现实,可我们活在现实里,就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

    最后我看见他把双手半握成弧形,拢在嘴边,朝着山谷,猛然大喊出一声:“喂!!!”

    我站在我小小的坟墓边,等着他发问。可过了很久,这个问题没有下文,只有空谷回音连绵不息。

    太阳从山谷之间升上来,金光撒在每一座土堆上,最后落进他的手掌。

    宋文轻轻合上了嘴,泪水在他黏满砂砾的脸上蒸发。

    没有问题,只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