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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第四十四章【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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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板白色的小药片静静地躺在床头,旁边还放着半杯水。孟旖晚从被窝里伸手拿来那药一看,烦躁地叹了一口气,老何昨晚竟然吃了四粒安眠药。门口小店买回来的小笼包在蒸锅里温着,馄饨还冒着热气,妞妞蹲在阳台吃着白水煮的鸡肝和鸡心,何思君刚出门上班不久。早饭孟旖晚吃得心不在焉,犹豫再三他还是拿起电话给俞南雁打了过去,支支吾吾地喊了声俞大夫,问严重失眠怎么办。

    听着孟旖晚的声音,俞南雁自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些年就算是为了何一方的事,也都是何思君开口问他,姓孟的主动找他寻医问药倒还真是头一回。他问:“你失眠了?”姓孟的答:“何思君失眠了。”他说:“哦。”俩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你应该带老何去看神经内科或者精神科啊,我是拿刀给心脏做手术的,内科我技术不精。”

    孟旖晚自觉有些吃瘪,但他咬了咬牙,又腆着脸问了一句:“哪家医院看失眠比较好?”俞南雁回答得倒也痛快:“北医六院还不错,那边我有认识的大夫,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老何约个号。”

    何思君是个不太喜欢去医院的人,孟旖晚想带老何去看看失眠,这人推三阻四,总说这些小毛病没必要看医生,就连李芸也劝不动。实在没辙了,孟旖晚忽然想到了郑小琳。又是一年中秋月圆夜,这小丫头又来家里吃饭了,孟旖晚对她悄悄耳语,央求她劝这倔脾气的老男人去看看医生。这招果然好使,郑小琳往何思君碗里夹了一只大虾,说道:“师父,我听师娘和小晚哥说您最近睡得不踏实,您要不想去医院咱就不去。我爸认识个老中医,我托他去给您开几副安神助眠的方子,每天喝一点调养调养身子,好不好?”

    不出两天郑父就亲自上门送来了药,特意叮嘱了煎药离不开人,得有点耐心。傍晚孟旖晚就轻车熟路地在灶台上支起了小砂锅,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认认真真地煎起了药。何思君看了不禁莞尔一笑:“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孟旖晚说:“我妈怀我姐时就亏损了身子, 生完我身子就更弱了,小时候我常给她煎药,那时我们身上都有一股子中药味儿。”一提到孟蝶祎,何思君心里又变得柔软酸涩起来,他问怎么还有个孩子,孟旖晚说:“我妈之前还怀过一个女孩,孔嘉儒不喜欢,就给打掉了。”

    不消半个时辰的功夫,药煎好了,何思君抿了一口,眉头紧紧拧成了一团。苦。他放下了碗,说什么都不肯再喝。孟旖晚从厨房拿来两块方糖,哄着老何喝下了那碗苦药汤子,忍不住揶揄了一句:“多大个人了,还怕苦。”何思君又喝了一大口凉白开,漫不经心应他:“人尝过了甜,谁还想再去吃苦呀。”

    关了灯,钻进被子,俩人都准备睡下了。

    “老何,饺子她是不是吃郑小琳的醋了?”

    好不容易隐约有了睡意,孟旖晚一句话又叫何思君心头一紧,他睁开了眼。

    “你对小琳太好了,饺子会觉得小琳在和她抢爸爸。”

    这些话孟旖晚憋了有日子了,他记得清楚,半年前那天老何从剧院排戏回来心情很差,连晚饭都没吃就洗洗睡了。何思君不说,他自然也没敢问。第二天老何一脸疲惫地从卧室走出来,孟旖晚就知道这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了,踏实觉还没睡多久,这人又开始失眠了。何思君手里的筷子悬在一块萝卜干上停了好久,孟旖晚看不过去,把咸菜夹到了他碗里,他这才回过神,紧着扒拉了两口碗里的小米粥。

    “昨天饺子带着方方去找我了。”

    孟旖晚一听,笑了:“这不是好事儿么?”

    “当时我正带着小琳拉琴,饺子生气了,她冲我发了一通火就走了。”

    何思君这么一说,孟旖晚就把话里的意思听明白了。何皎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从小被当爹的娇惯坏了,遇到事儿了脾气也大,纵使早就消气了却还是嘴硬,就缺个契机去下那一步台阶。不曾想突然多出了个郑小琳,结果那台阶何皎皎还没踩上去就塌了。何思君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迎来了一次短暂的回光返照,然后它又慢慢萎靡,拖着一口气,继续苟延残喘。

    夜色里何思君没说话,他只轻轻握住了孟旖晚的手,说:“我累了,睡吧。”

    何思君不再奢求得到何皎皎的谅解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每年中秋节他都会把郑小琳叫来家里陪他吃个团圆饭,瞧着这小丫头女大十八变,长得越来越水灵漂亮,他都会想起何皎皎。等郑小琳走了,他就盯着电话发愣,最后叹一口气,把思念继续默默噎回心里。石田田倒是会不时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下,逮着机会就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他,女婿知道他一直记挂着何一方的身子。前几日他听石田田说,方方又开始难受了,老毛病犯了,何皎皎给女儿办了休学手续,家里添置了呼吸机和心电检测仪,孩子需要日日卧床静养。

    何一方十岁这年初春,夜里三点多,何思君在梦中一阵心悸,紧接着耳边响起刺耳的来电铃声,他惊醒了,额前冒了一层细细的虚汗。拿来手机一看,是石田田的电话。他猜到了,何一方出事了。

    “爸,一方可能要不行了,刚刚又去抢救了,医院给下病危通知书了。您和小舅子过来看看孩子吧。”

    天蒙蒙亮了,何思君与孟旖晚赶到了医院,何一方又一次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俞南雁说虽然这次抢救成功了,但是孩子可能连三个月都撑不过了。何皎皎像是失了魂,踱着碎步不停在原地转圈,见何思君来了,她怔了两秒,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但她不想叫何思君看她哭,她就转了个身,默默走到角落,倚着墙蹲下来,垂着脑袋悄悄地擦眼泪。

    “爸。”石田田把何思君拉到了一旁轻声说,“医生说现在只有心脏移植才能救方方,但您也知道咱等了快半年了,供体还是没有合适的。饺子天天闹着要俞大夫给她和孩子做配型,方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爸,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何思君自己也记不清了,是什么时候他又爬上了俞南雁的床,若说是为了孩子的事有求于人,但好像又不尽然。接到他的电话,俞南雁心中自然是不胜欢喜,但俞南雁也对他说:“如果是何一方的事,你不必做到如此,何先生你不说我也会尽力给她看病的。”他拿着电话沉默半晌,又说:“南雁,我就是想你了。”

    当上了副主任医师后,俞南雁就住进了单位分的单身公寓里,何思君挺喜欢这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楼层很高,风景很好,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能隐隐瞧见西山的轮廓。和俞南雁在一起的时候,何思君很少提孩子的事,他顶多问问什么时候才能有供体。他知道等待器官移植的供体很难,儿童心脏移植的供体更是难上加难。

    “捐赠者一定要是年龄相仿的脑死亡儿童才行吗?”那天何思君看着远处的夕阳顺着西山缓缓落下去,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俞南雁没多想,便告诉他:“同龄孩子的最佳,大人的也不是不行,但必须是五十五岁以下,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任何基础病才行。”

    “饺子。”何思君走到了何皎皎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她,“我能进去看一看方方吗?”她哭着对他吼了出来:“不许进去!”他弯下腰,伏下身子,卑微地小声说:“饺子,你从小脾气就倔,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生爸爸的气。”他试探着想去摸摸她的头,却被她用力推开,她又一次歇斯底里冲他大喊:“你不是我爸!我爸早就死了!”

    何皎皎再次抬起的手忽然被抓住了,孟旖晚红着眼圈,哽咽着对她说:“何皎皎,你有点过分了。”

    她一下怔住了,她早已在心里把孟旖晚认定是个窝囊废,遇到任何事他都会本能地先看何思君的脸色。哪怕孟旖晚心里有异议,也只是沉默在他们父女身旁,他不敢对她更不敢对何思君说一个“不”字。

    如今孟旖晚却哭着对何皎皎说:“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强迫他的,你有什么气就冲我撒,你别再这么对他说话了,他可是你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