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本无二致
初秋天气的濮阳,劲风乍起,满庭的树叶唰唰作响。灰暗的浓云低垂,使得下午的天色极为黯淡。州牧府的内庭,因为关上房门避风,更加显得黑暗。屋内两侧,掳自临淄的精美铜制鹤形烛台上,却只点了几只蜡烛,居中大榻上的曹cao坐在半明半暗之中,面上阴沉的神情让人不觉生出几分畏惧。 两侧的席上,各坐着一个身穿戎服、戴头巾的武人,右手边的人身形较瘦,他好像比较怕冷,在戎服外面披着披风,腰挂着短刀,端坐不动;右手边的武人更加高大魁梧,他盘腿而坐,将大刀横放在大腿上,眼神时而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又时而扫过曹cao的面孔。 半晌,曹cao才对地上跪着的人说:“伯槐,你不远千里前来此地,我感念非常,但此乃大事,不由得我不慎重,希望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思量一二。” 地上的人对曹cao三叩首,而后说道:“禀使君,我也知晓此来仓促,使君难做准备,但兹事体大,事关河北千万生民,不得不如此行事。诸公都在涿县等待回音,可能夙夜之间,形势便会反复。朝廷估计也快得了消息,不日即将遣使发兵,救急如救火,望使君早做决断!” 说罢,他不待曹cao回复,自己便起身退出内庭。 曹cao为使者这一番言语所打动,眼望着使者走出门外,不由感叹道:“早闻河朔多义士,却不料任一年轻人,都能有如此胆识,我看这常林现在籍籍无名,将来也能成大器。” 但这却不是欣赏青年才俊的时候,右边的夏侯敦直说道:“可是孟德,你看这事能怎么办?事起突然,袁绍已死,河北诸将想推举你为首领,这和原定的谋划可大不一样。” 原来,此前袁绍与曹cao联络时,曹cao其实已然定下计划。他并不打算立刻响应袁绍,但也无意做刘备的臣子,心中做的乃是驱虎吞狼,伺机独立的打算。 他打定主意,准备等到刘备全军渡过大河,与袁绍对峙较力的时候,自己就趁机南返,强夺沿河渡口与河内天井关,断去霸府西归的退路。这时,他便可发信袁绍,说其与刘备野战,虽能获胜,必也元气大伤。此时河南空旷,中原无守。他便可攻夺豫州诸郡,而后西夺成皋关,东取青徐,与刘袁复成鼎足之势。 孰料袁绍竟遭刺杀,河北一片大乱,若仍按原定布置,欲要成功,恐怕也是痴人说梦了。这让曹cao心乱如麻,他不由想到:本初身边的佞臣是这般多,我过去便常常提醒他,要慎于择友,不料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择友上。 但死者已已,想这些也没用了。曹cao瞑目片刻,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反而抬首问身侧两人:“本初既死,那谋划只能作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元让,妙才,你们不妨说说,我若去河北,有何损益吧?” 夏侯惇颇为犹豫,他看了一眼门外,斟酌着说道:“河北,天下膏腴之地,富甲天下,若能平之,足以安天下。然而袁本初一代枭雄,士族贤望,却仍不足以服众,得有如此下场,孟德你是外来之人,若去河北,恐怕不臣之徒更是繁多,想以此踟躇之辈,抵御霸府百战精兵,未免也太难了。” 夏侯惇所言,字字都是曹cao顾虑之处,故而曹cao扶颌不语,转而又问夏侯渊意见,夏侯渊说道:“天下无有万全之事,孟德你不是时常坐叹,地处中原,四面受敌,不得不为人所制吗?可如今河北汹汹,欲寻有为之主,此非上苍所授汝耶?此正奋发之际,我愿为孟德爪牙,成汝帝王基业!” 曹cao听夏侯渊如此激昂言语,也不禁有一两刻心动,他心想:妙才确实是第一等的勇士,听他几句言语,竟令我心中血热,有策马冲杀之感!但不过几个弹指,他又很快冷静下来,自忖道:可惜天下之事,并不是有一腔热血便能成。唔,文若远在青州,恐怕我还得问问奉孝的意见。 想到这里,他立刻派人去传军师郭嘉。郭嘉就在府中做事,故而来得很快,他得知袁绍死讯,也不禁变色。但听闻河北推举曹cao为主的消息后,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扫视一眼屋中三人的脸色,而后缓缓问说:“明公告诉我这个消息,是还没有下决心吗?” 曹cao说:“我虽已下决心,可心中仍旧忧虑。”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出了言下之意:他已决意北上,只是对如何应对乱局,心中还没有准备。 郭嘉问:“不知明公为何忧虑?” 曹cao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转而审视身后供奉的一块长盒,其中供奉着天子赐予他的中兴剑。曹cao伫立良久,继而叹息道:“若要令河北诸郡信服,倒不算什么难事。只是眼下河北既乱,想必朝廷那边也不会坐失良机,三河骑士,太原精兵,恐怕也都在调动的路上了。奉孝,我如今北上无援,既要服众,又要抵抗朝廷,恐怕力有未逮啊。” 说尽心中愁思,曹cao转头看郭嘉,却不料其露出笑容来。 郭嘉笑道:“明公显然已是心系河北,以至于两目受障,不见泰山啊。” 曹cao见他微笑,自己也不禁展颜,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坐回席中再问道:“那奉孝可为我细细言之。” 郭嘉说道:“何必细言?明公远隔千里之外,却受人推为河北之主,可知河北亦有智士。荀君曾言,沮授、田丰,皆是贤能之人,有其辅佐,区区群小,又何足道哉?且当务之急,并非是在河北收服人心,而在于霸府。明公若能胜霸府,河北诸公自然膺服,明公若不能胜,则举家阖难,又忧河北何?” 他见曹cao听得双目发明,知道君上已明白要点,便停下言语。曹cao自然地接道:“对,对。”他当即展开地图,手指沿着冀州郡国不断摩挲。 谋划很快就定下来: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先行北上,去涿县点出可用之兵,再南下返回兖州。去时十日,服众二十日,回军三十日,这六十日之内,霸府重兵应当仍在集结。到这时,可趁霸府反应未及,以迅雷之势袭扰河南,倘若能野战退敌,收服河北也就不在话下了。 只是曹cao这一去,必然要带上不少兵马,消息难以保密。一旦泄漏出去,恐怕兖州要先行接战,而兖州作为曹cao经营数载的大本营,是决计不能丢失的。故而镇守兖州的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曹cao对夏侯惇说:“元让,你性情仁厚,颇得众心,那我把兖州就交给你了。纵使有山倾之危,海覆之险,你也要守到我回来。” 夏侯惇答道:“孟德,若只有濮阳一地,我敢如此承诺,但兖州囊地千里,四面通衢,无险可守。若要兖州平安,我还需一副手辅佐才是。” 曹cao思虑片刻,如此答道:“如今时间紧迫,我不得久留,恐怕明早便要出发。无法为你亲自安排了。但有一人值得信赖,你可以去自己联络。”他说道:“此人为我童年好友,也与本初久有深交,当年我能立足兖州,就多亏了他的帮衬。” 夏侯惇顿时了然,点了十来名随从,即刻向曹cao告辞,自己出府策马,直奔陈留而去了。 曹cao看他离去后,又坐回到榻上去。兖州州内的安排他并不担心,要紧的是率哪些人北上?虽然郭嘉已经为他阐明了大局,但他坐下之后,仍然有些心烦意燥。他知道是什么缘由:这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背叛。 类似的背叛他早已遭遇了太多,以至于他早以为自己麻木了。可到了做行动的前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仍然很在乎。他想起了自己和袁绍在少年时偷新娘的荒唐岁月,想起了自己和陈冲谈论文学时的激扬神采,想起了何太后死时开花的槐树,想起了屠杀吕氏满门时,他们绝望的眼神,最后想起的,是老父跪在泥土间的微弱哭泣声。 此时榻上的几案间,堆积了不少书信公文,其中有不少是僚属处理后,等待他最后决定的。在最上面的,就是汇报东平旱灾,询问是否要减轻民屯的赋税,曹cao已经写了批复,说赋税定额,无论丰荒,皆是同税,不得加重,不得减轻。 曹cao又拿起压在中间的一张纸,原来是陈冲写来的私人信件。陈冲在信上说,昆明池已然修好,他与人在池中泛波,见湖水烟波浩渺,令人心旷神怡。偶有黄叶落水,可见水纹澹澹,人影婆娑,依稀以为故人远来,故而颇为思念,问君几时西来。 曹cao将这封信扔进灯火中,一阵刺眼的火光后,竹纸很快就化为燃尽的黑灰。 诗人曹cao不无伤感地想到:年少时自己以为袁绍薄情,可现在看来,他与发小并没有什么不同。 八月初二,曹cao以泰山乱起为由,领虎豹骑与三千快骑离开濮阳,继而在苍亭渡河,向涿县飞驰而去。 /94/94448/20931336.html